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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心动


在此之前,姜洄以为自己见过足够广阔的世界,但现在她才发现,她见到的,只是大千世界的其中一面。这幽冥界与她原本的世界别无二致,可回到过去,她才看到了这个世界的阴暗面。

过去的她,不过是自以为是。

是祁桓带她看到了另一面。

感受到掌心的热意,姜洄抬起头看祁桓——这何尝不是鉴妖司卿的另一面。

明明是同一个人,却给她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是时间与经历改变了他,还是她从未真正走近他,了解他?

姜洄失神地看着祁桓,在她眼中骤然浮现出另一个人的面容。两副面容同样的俊美英挺,只是另一个人身上似乎笼罩了更多的阴霾,让人难以看清,捉摸不透。

祁桓发现了姜洄的失神,他隐约在姜洄眼中看到了另一个人。

祁桓的心陡然一沉,低声问道:“郡主,你现在看到的,是谁?”

姜洄呼吸凌乱,眼神游移,不知道该看向何方。

“我……”她无措地呢喃着,忽然眼前被覆上了一只手,睫毛颤抖着拂扫他的掌心。

“闭上眼睛,告诉我,在你面前的,是谁?”祁桓的声音变得沉哑,似蛊惑,又像诱导,他离她很近,近到呼吸都拂在面上。

姜洄无意识地听从他的指引,闭上了双眼。

没有视觉的干扰,其他的感知似乎更加清晰了。

她缓缓抬起手,碰到了祁桓的胸膛,掌心贴着的肌肉坚实而温暖,胸腔有力的搏动震颤着她的掌心。她想起来,这里为了救她而受过伤,当时鲜血滴落到了她身上。她似乎又回忆起了鲜血渗透衣衫,烫在心口的感觉,呼吸也不由急促起来。

顺着胸膛往上,便摸到了修长的脖颈,左侧有过她留下的鞭伤,如今已经痊愈了,而另一侧此时仍有一道极浅的划痕,她来回摩挲着细窄的伤口,想起在水下时,唇舌覆在其上尝到的腥甜,无意识地吞咽了忽生的津液。

柔软的指腹擦过滚动的喉结,抚上祁桓的脸庞。男人的五官深刻犹如精心雕凿,双唇薄而软,鼻梁高挺如峰,眉眼锐利,眼神却深沉而温柔。

只是她不知道,此刻那双眼眸除却温柔,更多了几分涌动的晦暗欲望。

祁桓低着头凝视姜洄的脸庞,她微仰着脸,闭上了那双清亮的眼睛,睫毛轻颤,她身上那些无形的软刺似乎也变得柔软起来。西边的云霞逐渐失了颜色,不如她面上的三分薄红让人心动。

他按住了在自己面上游移的手,揉捏着她纤细的指尖,呼吸粗沉,声音低哑:“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吗?”

姜洄手微微颤了一下,像被他掌心的温度烫到,她轻声唤了一句:“祁桓。”

下一刻,指尖便感受到了温软的湿意,好像被人置于唇边,轻轻亲吻。

她呼吸一窒,想抽回手,却没有成功,心跳陡然剧烈了起来。

轻吻自指尖而上,在她的手背上逗留,那里是他曾咬过的地方,以为他又要咬上一口,姜洄顿时紧张得绷起后背。

“郡主……”祁桓低低叹了一声,呼吸灼烫了她的手背。

“姜洄……”

两个字百转千回地在唇齿间厮磨萦绕,姜洄只觉心尖像被人狠狠捻了一下,酸胀的感觉蔓延开来,而下一刻,那温热的气息便覆在了她唇上。

姜洄一惊,猛地攥住了祁桓的手,想要后退,却又被他扣住了后脑,让她无可避让地承受了这份温柔。

大概是怕吓着她,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是处心积虑地步步紧逼,压着她的底线一点点地厮磨,让她心软,以至于心动。

但他也心动了,比她更多,更多。

隐忍而克制的吻在她唇上辗转,他用唇舌小心翼翼地描摹花瓣似的轮廓,品尝她唇上清甜的气息,直到她脸颊绯红,呼吸紊乱,也忘了抗拒,他才撬开双唇,贪婪地加深与她的羁绊。

姜洄紧闭着眼,感受着男人的气息在口中侵掠,他几乎夺走了她的呼吸,让她身子不住地发软,只有攀着他的肩膀才不用害怕从屋顶滑落。

——他们不该是这样的关系。

她迷迷糊糊这么想,但沸腾的血液,剧烈的心跳遏制了她的冷静和理智。

她模糊地想起,自己是与他拜过堂的,只是当时她未曾认真看过他的面容与神情,她心里想着,只有晚上的行动。

在她心里,只将他当成了杀父仇人,她对他所有的了解,都是基于仇恨与报复。那个藏于司卿长袍之下的灵魂孤寂而神秘,她从来没有真正走近过他,看清过他。

而眼前这人,却更加温暖而真实。

当听到帝垚利用烛九阴时,姜洄心中掠过一丝惊惶,她想起自己最初将祁桓收到身边为奴,何尝不是一样的想法。

她在别人的故事里,看到了自己卑劣的一面。她若是在这条歧路上走下去,结果会是如何?

姜洄知道,自己做不到帝垚的狠心绝情。当祁桓牵着她的手说,愿做她的不二之臣,她的心便彻底动摇了。

她想对他更好一些,思来想去,便为他调配了驱除烙印的药水。

但他却说自己并不需要。

他要的,却比她给的更多。

浅樱色的唇瓣被吮吻着染上了艳丽而湿润的丹红,压抑的喘息被吞没于勾缠的舌间,祁桓的手扣在她腰背之间,让她几乎无间地感受另一副身躯的滚烫。

姜洄缓缓睁开了眼,看清了那张俊美的面容,还有眼中幽暗的火光。

生动而温暖。

攀在他肩上的手本该推开他,此刻却改了主意,绕过他修长的颈项,覆在他背后的烙印之上。

于是她轻轻地回应了他的吻,不只是被动地承受。

苏淮瑛本是有满腹的疑问,但站到院外时,他忽然觉得没有必要再进去了。

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地上映着相拥的身影,亲密无间,几乎融为一体。

苏淮瑛不用抬头去看,敏锐的听力足以让他听清女子紊乱的呼吸与压抑的轻喘。

他倒也不是如此不知趣的人。

冷笑了一声,他转身便离开了院子。

走出不远,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了下来,从怀中取出被压扁了的丹霞花。

一朵,以及另外一朵。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在绝壁上摘花时,会突发奇想多摘了一朵,方才才想起,另一朵是给郡主的。

但她已经看过了丹霞花盛开的模样,又怎么会稀罕这压扁了的残花。

苏淮瑛就这么看着掌心的丹霞花,在日落的时候,一点点地烧成了灰烬。

这就是孕育千日,只开一朝的花,错过了,就没有了。

苏妙仪的寝榻上,白猫迈着优雅的步子,徐徐走到她身旁,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挨着她躺下。

他受了不轻的伤,暴怒的千年老妖还是不好惹,是他轻敌了,不过对方更惨。

修彧本想抱着苏妙仪离开,却看到姜洄和祁桓的身影在逼近。这个时候对上祁桓,还有那么多妖族,他觉得自己胜算不大。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暴露自己的存在,便放下苏妙仪,自己变回原身,悄然从窗口离开。

剩下的那个林芝也只剩一口气,祁桓和姜洄也能对付得了,修彧觉得把苏妙仪留给他们两个人,才是最好的选择。

他撑着一口气回到苏家别院,侍女只以为小猫调皮跑出去玩,把自己弄得毛发脏污。

他配合地洗干净自己,恢复了平日干净漂亮的模样,趴在门前廊下,缓缓调息等待姜洄把苏妙仪带回来。

姜洄给苏妙仪换衣上药时,他便在一边冷眼看着,等到苏淮瑛也来看过了,所有人都走了,他才施施然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苏妙仪的身体已经不烫了,香香软软的,让他十分喜欢。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背。

——我为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以后你就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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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姜洄没想到,短短数日,大姜洄便做了那么多事。

苏妙仪坠崖中毒,登阳山下藏着的烛龙洞,还有姚家别院里的人间炼狱……

妙仪受伤的当夜,早已收到情报的烈风营将士便在姜洄的带领下包围了姚家别院,抓获了数名姚氏族人,还有与姚氏合谋猎人的妖族。

姚氏通妖证据确凿,而其他几项罪证,可从对姚氏族人的审问中得出,鸢姬不必陷于情义两难,而她也与姚家的罪孽无关,待姚家被清算完,她便能回到自己的故乡,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但让姜洄更为在意的是,她并没有从几个姚氏头目口中问出煽动烛九阴利用妖族袭击她的人。

烛龙洞的存在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姜洄之所以觉得姚泰嫌疑最大,  一是因为自己正在调查对方,二是因为姚泰与妖族有利益往来,他极有可能知道烛龙洞的存在,而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也会为之隐瞒。

姜洄用了巫术审问数人,确认他们确实都对烛龙洞毫不知情,有可能面见烛九阴的,不是姚泰便是姚成玦了。高襄王与烛九阴并无直接的仇恨,能说动她冒险出手,那便唯有利益了。

姜洄将自己后续的计划告知小姜洄,又问她祁司卿近日的动向。

小姜洄回过神来,说祁桓奉了帝烨旨意,明日便要去烈风营巡营。

“巡营?他竟如此大胆?”姜洄一惊。

“巡营很危险吗,不就是去烈风营里阅兵吗?”小姜洄不解。

姜洄神色凝重地摇摇头:“阿父过世后,烈风营没有了首领,按武朝律例,烈风营便直属王师。之前因为徐照副将叛族之事,鉴妖司彻查了烈风营每个人的来历,太宰蔡雍也趁机将烈风营纳入麾下。这一年多来,朝廷数次派人接掌烈风营,但是每个奉旨巡营之人,都被烈风营的气势所震慑,没有一个人能完成巡营之事。”

烈风营这样的人族精锐之师,地位超然,听调不听宣,否则也不会成为某些人的心病。苏淮瑛对烈风营志在必得,也是自信只有他这样的二品异士才配当这匹烈马的主人。

过去姜洄一直不清楚祁桓的真正实力,但新婚之夜才知道他藏得有多深,而当时他展露的实力,也未必是他的全部。

“如今朝中有能力驾驭烈风营的,以众人所知,也就只有苏淮瑛了。但苏淮瑛遭太宰忌惮,在这种时候被停了职,反而是祁桓被赐虎符,奉旨巡营,蔡雍一定对祁桓的修为非常清楚,而且极有信心。但我是了解烈风营的,三百将士合力,就算是阿父这样的超一品异士也不敢说能扛住。而以烈风营将士对祁桓的憎恨,定然会在巡营之时不遗余力……祁桓此行必定十分凶险。”

听了这番话,小姜洄面上也露出了忧色:“那如何是好?我陪他一起去!烈风营的叔叔伯伯们应该不会为难他。”

姜洄一怔,定睛凝视小姜洄。

“你在为他担心?”

小姜洄心虚地眨了眨眼,低下头。

她想,自己大概又要被姜洄训斥了。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姜洄这回没有骂她对敌人心慈手软,她沉默了片刻,才说道:“你若要帮他,便去找秦傕伯伯。”

小姜洄讶然抬头,却在姜洄眼中看到了相似的担忧。

“你……也想帮他?”小姜洄惊愕不已。

姜洄眼波微动,低声道:“我见到了三年前的祁桓……如果他三年前是那样的人,我想,他后来不应该变成传闻中那般卑劣的模样。”

两人之间有着超越双生子的默契,看着姜洄眼中的涟漪,小姜洄刹那间便明白了什么。

“你喜欢他了吗?”她轻声问道。

可是没有等到回答,这场梦便结束了。

夙游天还未亮便起身了,祁司卿出门前叮嘱,说王姬夜里有些咳嗽,让她晨起炖煮甘草姜汤,盯着王姬喝下。

夙游心想,祁司卿深夜回府,肯定又在王姬门外站了许久。

作为贴身照顾姜洄的人,夙游知道的比旁人更多一些。外间纷纷扬扬地谣传王姬与司卿如何纵情纵欲,夜夜缠绵,但她却是十分清楚,这两人是夜夜分房而寝。祁司卿十分忙碌,经常下了朝回到王府,与王姬用过膳后便又出门,到了深夜才回来。

回来后他便在王姬的门外站了片刻,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才放心地回到书房休息。

夙游也不知道这两人到底算是什么关系。她经历过当年高襄王下狱身死之事,目睹了一切惨剧的发生,深知如今的王姬对祁司卿有多么的憎恨。

成亲之日,她为王姬穿上沉重而华丽的喜服,细细描眉添妆,清晰地看到她眼中冰冷的恨意。她虽不知道王姬为何要突然与祁司卿成亲,但显而易见,王姬对祁司卿没有半分情意。

新婚之夜,洞房之时发生了什么事,她也不知道,只知道醒来后的王姬仿佛变了个人,让她觉得熟悉又陌生。王姬好像忘记了许多事,眼里也不像过去那样总是沁着薄冰似的寒意,她变得不像自己了……

却更像夙游刚刚认识的那个小郡主。

那个天真快乐,温柔懂事的小郡主,即使偶有哀伤烦闷,也会藏起来,不让高襄王为她担忧。

夙游常常会怀念小郡主刚回京的时候,漂亮的眼睛还带着南荒骄阳的暖意,她的笑容灿烂而热烈,能轻易地感染身边的每一个人。

不像京中受过规训的贵女,一颦一笑都有着严格的尺度,既要骄矜,又不宜张扬。

高襄王府就像是玉京最后一片净土,这里的每个人都爱着王爷和小郡主。夙游总是忍不住怀念那些日子,阳光晴好的午后,小郡主笑容灿烂地向她招手,拉着她一同吃果子说闲话。

夙游是王府里最机灵,耳目也最灵通的人,她会把京中贵族的秘闻糗事分享给小郡主,乃至于王府哪个侍卫暗恋哪个婢女,她都说得绘声绘色。

小郡主听得眼睛亮亮的,大开眼界且乐在其中,甚至还撮合了其中两对有情人。

但后来,王爷出事,她失去了遮风挡雨的屋檐,被迫走进玉京的漩涡之中。爱笑的眼睛失去了光彩,在黑夜中长出了冰冷的软刺,防备别人,也伤害了自己。

如果高襄王还活着,她一定是世上最快活的小姑娘。

但是没有如果。

小郡主把自己围在了一座孤独的城里,成了玉京中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跋扈王姬,就连夙游也无法再走近她的身边,她只能远远地看着,沉默地陪伴。

如今王姬依稀又变回了三年前的模样,夙游却对此感到惊慌。她不知道是不是祁司卿对王姬做了什么手脚,想到新婚第二日,王姬憔悴苍白的面容,显然是受过很重的伤,她便感到惊惧害怕。

王府的旧人大多还记得当年祁少卿带走高襄王时的景象,他们对这位新王夫畏惧又怨恨,他们不理解王姬的决定,也不能接受祁桓王夫的身份,因此王府旧人并不以王夫之名称呼祁桓,依旧疏远地称他为“祁司卿”。

祁司卿对此并没有表示过不满,他在这个王府也像个客人一般,只占据着一方小小的商梨小院。他唯一关心的,好像只有王姬。

夙游惊讶地发现,祁司卿对王姬十分了解,包括她的饮食喜恶,起居习惯,穿衣偏好。

前两日,夙游状若无意地对王姬说起此事。

“祁司卿对王姬十分上心,对王姬的喜好都了如指掌,比我还了解王姬呢。”

王姬听了这话,便顿住了动作,垂下眼眸看着碗中清甜的梨汤,失神了片刻,喃喃低语:“是啊……他是鉴妖司卿,若有心想知道什么,又有什么能瞒过他的耳目?这三年来……他都在看着‘我’吗?”

那些温柔体贴,顿时便让夙游不寒而栗,只觉得祁司卿处心积虑,诡计多端,一直在暗处监视高襄王府,简直太可怕了。

若是过去的王姬,察觉到这点,便该起了警惕和防备,但如今的王姬,却是轻轻叹了口气,眼中缓缓漫上了惆怅的哀色。

“他一定很难过……”

夙游怔住:“嗯?”

夙游觉得,王姬果然病得不轻,自己被人监视了三年,居然还心疼上对方了?

祁司卿到底给王姬下了什么蛊啊!

终于好不容易盼到祁司卿奉旨巡营,大概要有几日不能回府,夙游心里想着,得找个机会劝说王姬另外找个信得过的大夫把把脉。

算着时间,王姬也该醒了,她把炖煮好的甘草姜汤端到小院,刚过了门廊,就听到开门声,抬头便看到只穿着单薄寝衣的王姬正站在门口。

夙游想到她这两日有些受凉咳嗽,急忙上前两步说道:“王姬,清晨露重湿寒,小心着凉了。”

姜洄却没听她的话,一脸急切地问道:“祁桓呢?”

夙游一怔,当即回道:“司卿大人天未亮便已出城了。”

姜洄皱起眉头:“怎么这么早便出门,他都未和我说一声。”

夙游说道:“昨夜祁司卿很晚才回来,王姬已经睡下了,他说王姬夜里有些咳嗽,还嘱咐我煮了甘草姜汤,让王姬晨起喝下。王姬,赶快回屋吧,外面还有些冷呢。”

姜洄有些魂不守舍,被夙游带回了屋内。

夙游将甘草姜汤放在桌上,转身便去取了外衣给姜洄披上。

桌上的汤碗缓缓氤氲着温暖的甜香,姜洄的目光无意识地凝聚于挥散的热气之上,夙游在一旁的念叨她也听得恍恍惚惚。

“夙游,帮我准备马车,我要去烈风营。”姜洄忽然开了口。

夙游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回不过神来,问了一句:“什么?”

“我要去烈风营!”姜洄重复了一遍,语气坚决了许多。

夙游微微失神,片刻才道:“可是……王姬如今没有兵权,不能入营……而且……烈风营的人……可能不欢迎王姬……”

夙游说得比较委婉。

这一年多来,高襄王姬恶名昭彰,有辱先父英名,传言烈风营的将士都对她十分失望。而姜洄也许久未见过那些旧部了,双方之间总归是疏远了。

而且当年高襄王出事后,因为徐照叛族,烈风营也被鉴妖司彻查了一番,每个人的来历与经历都被祁桓清清楚楚地记录在案。虽然查过之后,确认了其余诸人的清白,但这仇怨也是结下了。

烈风营的人既憎恨鉴妖司,又疏远了姜洄,而姜洄不但辱没亡父英名,还与仇人成亲,烈风营对她的态度只怕不会友善。

但姜洄好像已经打定了主意,不顾夙游的劝阻,便起身更衣。

夙游欲言又止,看着姜洄的目光,她知道自己是阻止不了了,只有叹了口气,转身便要去准备马车。

“等等。”姜洄忽然开口叫住了她。

夙游以为姜洄改变了主意,松了口气,却又听姜洄说道:“马车太慢了,给我准备雪云驹,我骑马去。”

夙游顿时瞠目结舌。

烈风营驻扎在玉京与丰沮玉门之间的关隘处,是玉京最坚不可摧的屏障。

帝烨在丰沮玉门两次遭困,几乎已被吓出了心病,三年来未再踏过登仙阶一步。

鉴妖司卿的到来似乎并没有在营中引起多大的波澜,将士们依旧维持着日复一日的操练,和高襄王在世时没有区别。

高襄王的离世,对他们来说都是极其沉重的打击,但心中有道之人,并不会轻易被磨难摧折,反而如宝剑一般,千锤百炼而愈见锋芒。

迎接祁桓的是烈风营的校尉,名为秦傕,年近四十,皮肤黝黑,长着一张憨厚无害的脸,完全看不出来是一个有着二品修为的高手。

三品是一个坎,跨过上三品的异士,但凡愿意,都能裂土封侯,但秦傕却甘心在烈风营当一个校尉,固然是为昔日情谊,也为心中道义。

当年高襄王出事不久,副将徐照通妖卖国,畏罪自杀,太宰蔡雍便以此为借口,让祁桓彻查烈风营,因此无论是祁桓还是烈风营,都对彼此非常熟悉。

秦傕领着下属对祁桓行了礼,神色淡淡地说道:“军中将士正在操练,身披甲胄,不宜跪拜,还请大人见谅。”

祁桓自然不会在这种事上计较。

“本官奉陛下旨意巡营阅兵,还请秦校尉带路。”祁桓说道。

巡营只是一个借口,为的是让祁桓名正言顺接手烈风营。

其实这并不是第一个来巡营的上峰,但之前派来的人在营中走不了半圈,便都被营中的威压吓得落荒而逃。

这个由中高阶异士组成的军团,是帝国最强的利器,甚至可以说,这三百人便足以横扫人族战场,碾压七十二诸侯国。只是高襄王从不让这股力量用于人族之间的征伐,而烈风营因为力量超然,地位也是超然,听调不听宣,他们会誓死守护玉京的安宁,却不接受旁人的指手画脚。

这把神兵利器,没有人不想握在手中,但过去这么久,有信心将其收服的,也只有苏淮瑛一人。他本也以为志在必得,却没料到被祁桓横插一手,夺走了兵符。

祁桓被赐予了虎符,代表了帝烨对他的信任。但要真正得到烈风营的认可,还需要通过此次巡营,得到三百将士的认可。

烈风营中一片森然,这座军营横亘于丰沮玉门和玉京之间,在关隘处竖起最坚不可摧的一道屏障,任何试图越过关隘潜入玉京的妖族都逃不过这座军营的感知。

而今日的军营沉默得异常,就连鸟雀都不敢振翅。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这异常的平静,营前士兵生出警惕,列阵布防,只见视野尽头扬起一道烟尘,马蹄声由远及近,一袭红衣凌于白马之上,风驰电掣,转眼间便来到了营前。

“此乃烈风营,任何人不得靠近!”营前守卫士兵齐声厉喝,气势逼人。

姜洄勒停了雪云驹,气息未平,低头看到营前之人,不由笑道:“冯叔叔,程大哥,是我啊!”

两位负责守卫的将士都是中三品的异士,眼力敏锐,远远就看到了马上之人的面容,哪里还不知道来者的身份。

冯志绷着黢黑的脸,神情肃然,不怒自威,沉声道:“拜见高襄王姬,王姬虽身份尊贵,但军营不是外人可以来去自如的地方。”

程锦年瞟了冯志一眼,又看向马上的姜洄,心中暗自叹息,亦低沉了声音劝道:“王姬请回吧。”

姜洄怔怔地看着两人。

在她的记忆里,眼前的将士都是她最熟悉的亲人朋友,不久之前她还跟着他们一同进京,一路欢声笑语。冯志加入烈风营已有十三年,是看着姜洄长大的,而程锦年比姜洄大了八岁,入营时间虽短,两人却也情同兄妹。

然而现在他们看起来都十分冷漠,好像不认识她了一样。

姜洄这才意识到,夙游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一年多来有意的疏远,刻意地自毁名声,或许已经让这些父亲的旧部对她彻底失望了。

“冯叔叔……”姜洄翻身下了马,走到两人面前,“我……”她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又应不应该解释,这些疏远都只是伪装,她只是想自保,同时让烈风营不必陷入玉京的内斗之中。

她黯然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

“我有要紧事,想找秦傕伯伯。”她想起梦中的嘱托,便找了一个理由。

冯志却不为所动,依旧板着脸冷然道:“任何人无圣旨或者虎符,不得进入军营,未有正当理由,也不能面见军中将领。”

冯志所说确是正理,但姜洄看着往日对自己慈爱有加的叔叔,骤然间变得如此冷漠疏远,不由心中一酸,眼眶发红。

她深吸一口气,按下酸楚之意,正色道:“那你叫祁桓出来,鉴妖司有非常重要的事要上报,不得耽误!”

听到祁桓二字,冯志神色更冷,杀意一闪而逝,锐利的目光落在姜洄面容上。

“鉴妖司的事,与烈风营无关,鉴妖司的人有事要报,也越不过烈风营。高襄王姬虽与祁司卿是夫妻,但军营不言私情,手执虎符者可入,家眷,请回!”

冯志尾声二字用上了灵力威喝,姜洄听得“请回”二字,便觉耳中一阵嗡鸣,恶心欲呕,连退两步,脸色发白。

程锦年看不下去,转身拦住了冯志,鼓起勇气道:“够了……别对她这样……”

冯志冷冷扫了程锦年一眼。

“你还当她是以前的小郡主吗?你又忘了自己的身份和责任了吗?退下!”

程锦年无奈叹息,回过头看姜洄,苦口婆心地劝道:“王姬,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赶快回去吧……我也是为了你好。”

姜洄见程锦年这么说,心中顿时涌上一阵不安。她正要开口追问,忽然听到远远传来山呼海啸一般的吼声,那是将士们有意释放了杀气,这种威压即使隔了很远也让她感受到极强的压迫感。

姜洄脸色顿时变了,喃喃念道:“六合破军阵……”

异士修行多是单打独斗,而烈风营乃是军营,更讲究协同作战,行军布阵,以此放大每一个个体的力量。而六合破军阵,乃是所有战阵中威力最强的一种,修无便是死在了六合破军阵中。

“只是巡营,为何要摆出六合破军阵?”姜洄颤声问道,她紧紧盯着冯志,在他眼中看到了杀意,也得到了答案,“你们要杀祁桓?”

冯志到这时也不装了,他注视着姜洄的眼睛,毫不掩饰自己对祁桓的恨意,一字字道:“为何杀不得?王姬难道忘了王爷生平所愿吗?诛妖邪,平天下,鉴妖司为虎作伥,构陷忠良,令人族折损大将,助长妖族气焰,与通妖无异!该杀!”

冯志的怒与恨如有实质,压得姜洄喘不过气。

“他手握虎符,奉旨巡营,你们杀了他,如何向陛下交代?”

“烈风营从来就不是王师,我们是感念王爷的恩义才会走到一起,为了王爷的遗愿,也为了心中的道义,才会留在这里守卫玉京。烈风营听调不听宣,即便是陛下也心中有数,烈风营认的不是兵符,而是人。能得到三百将士认可的,才能成为烈风营的下一任将领。”

远处传来的声浪与威压越来越壮阔,一种天崩地裂的大恐怖笼罩着此方天地。

冯志冷笑了一声,又说道:“陛下既让祁司卿来巡营,要么,是相信他有能力能得到烈风营的认可,要么,便是不在乎他这个人是否会死在营中。一个死去的鉴妖司卿,难道比得上三百个活着的精锐之军吗?”

冯志字字诛心,却又句句属实。

没有人在乎祁桓的死活,即便是太宰蔡雍,也只是将他当成一颗好用的棋子,一把锋利的刀。

姜洄不清楚祁桓真正的实力,但估计再强也就是上三品之间。烈风营中上三品的异士就有五位,个个都和苏淮瑛在伯仲之间,而中三品者也有百人,这样的一群人联手之下,连南荒妖王修无夫妇都只能饮恨而死,祁桓再强,难道还能强过两位妖王?

姜洄一咬牙,翻身上马,掉转马头离开军营。

程锦年见她转身离开,终于松了口气,然而那身影走出不远,忽然又折返回来。

雪云驹四蹄疾如风雷,这匹万中无一的神驹吸收了南荒的灵气,已晋灵兽之类,此时一阵助跑,将速度提升到了极致,在冯志与程锦年错愕的目光中,雪白的神驹凌空一跃,像一道白练划过半空,突破了营前的包围。

这世上应该没有人能在进入烈风营的包围后还能活下来的,即便是超一品的高襄王,或许也没有这个自信。

祁桓来之前,就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

仇恨鄙夷的目光,悲痛愤怒的力量。

就如苏淮瑛所说,这是世上最烈的马,他们只会服真正的英雄。

其他人到这里,大概也就是被吓得落荒而逃,而他来这里,便是九死一生了。

被质疑,被憎恨,被唾弃,他心中并无波澜,因为这本就是他所求。

六合破军阵乃是最强的战阵,集百名士兵之气,形成足以横扫六合的威压,足以让蛟龙俯首,猛虎低头,除了超一品的高襄王,这世间还未有人能在这样的战阵中直起腰来,更遑论在重重威压之下面对上三品异士的车轮战。

但是当几名上三品的异士接连战败之后,他们面上终于露出了惊骇的神色。

是一品?

还是超一品?

这怎么可能?

一个奸佞之徒,怎么可能有一品之上的修为?

众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尤其是几位上三品的强者,这些人都已是卡在二三品多年,他们是高襄王亲自教导修道的,自然知道一品有多难。

三品为一个坎,而一品则是另外一重境界。

高襄王是人族第一个完整地阐述出修道论的异士,他曾说过,要晋一品,须道心坚定,道义宏大,智与勇缺一不可。离天道越近,则受到的天道回馈越多。

或者触摸到一丝天道法则,或者有开天辟地之伟愿,否则想晋一品,难如登天。

然而这两条,与登天又有何异?

八荒公认的一品异士,还有一个南荒徐恕,这人烈风营中的将士也都见过,那人多智近妖,念头通达,确实是触摸到天道法则的异人。

那这个祁桓呢……

难道他有开天辟地之伟愿?

何为开天辟地之伟愿?

破而后立。

顺天道之势,行开创之举,立万世之功。

连退三名上品异士而不败,毫无疑问,他至少已成一品。

然而这样的人,能力越大,危害便越大。

众人相视一眼,眼中杀意凛然,决意倾尽全力,联手将祁桓镇杀于营中。

六合破军阵以天崩之势自上而下压迫着阵中之人,祁桓呼吸一窒,膝盖几难察觉地一颤,加诸身上的威压让他必须拼尽全力方能站立,而胸腔中因内伤而导致翻涌的血气再难遏制,溢出唇角,点点滴落于尘土之上。

那张英挺俊美的面容苍白至极,却显得唇角越发鲜红,而眼眸越发黑亮。

他本就是习惯了剧痛的人,疼痛让他知道自己活着。

他一直都是清醒地活着。

以一人之力,面对八荒第一的精锐之师,他已经现出了颓势,却让三百人哑然失神,心生惊悸。

祁桓知道此战艰难,但这些人,只有打服了,他们才会坐下来听你说。

他深吸一口气,双袖盈风,鬓发飞扬,气势节节攀升,竟似有压过众人合力之势。

烈风营中,三百名士兵神色一变,同时外放杀气与之相抗。

霎时间,营地内飞沙走石,百草摧折。

数道身影向场中之人袭去,灵气激荡卷起了飓风,天地为之色变。

一品与二品之间有天堑之隔,但三百人与一人,同样是悬殊的差距。

祁桓脸色逐渐苍白,一人败退,一人又上,这场战斗仿佛永无止境。

上三品的异士接连战败,但还有一人尚未出战,便是那个名为秦傕的校尉——高襄王之下的第一人。

如虹的气势从远处而来,秦傕终于按捺不住出手。

人未到,长枪先至。

枪头破风发出尖锐的啸声,灵气荡开,二品巅峰的实力有摧枯拉朽之势,这一枪便要分出生死胜负。

祁桓双手合于胸前,双目一凝,竟生生将长枪挡在了一尺之外。

尖锐的枪头陡然一转,却如莲花一般绽开,九片花瓣脱离了枪头,向着祁桓胸口刺去。

八虚一实,灵气逼退了八片花瓣,唯有化实的一片花瓣穿透了胸膛,在胸口散开了浓艳的血迹。

“住手!”姜洄的声音远远传来,众将士闻声一震,转头看向飞奔而来的身影。

姜洄身骑白马,迅疾如风,红衣被烈风吹得飒飒飞扬,宛如一团燃烧的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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