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妖袭
便在这时,礼乐声起,帝烨驾临。
众公卿大夫起身行礼参拜。
帝烨微笑抬手,示意平身。
与帝烨一同现身的,还有太宰蔡雍,显然来前他便伴驾左右。
帝烨左右两人,左侧是太子子瞻,右侧便是蔡雍。
帝烨今年六十整寿,有医官调理,用尽灵草仙芝,因此仍显面色红润,气色颇佳,看起来活到七八十不是问题。
蔡雍在帝烨为太子时便是他的心腹,帝烨登基后,他的地位也水涨船高,极短的时间内便坐上了太宰之位,可谓权倾天下。帝烨年纪渐长后,便疏于朝政,一心求长生之道,太宰的权力也越来越大,如今很多人畏惧太宰更甚于帝烨。
而太子瞻今年已三十了,他是第三个太子。先前两位太子,都是因谋反之罪被车裂了。
帝烨十六岁时有了嫡长子,以武朝礼法,立嫡立长,嫡长子自出生之日起便毫无疑问被封为太子,更何况那位太子文武全才,毫无错处。
然而帝烨年纪大了,太子年纪也大了。或许是有人多嘴说了什么,帝烨便疑心太子等不及了,人若生了疑心,便看什么都有鬼,言行失礼,便是有谋反之心。
于是第一位太子被车裂了,第二位太子也被车裂了,如今第三位太子也三十了……前两位兄长的遭遇让他终日惶恐不安,生怕哪日说错做错,父亲的疑心便轮到自己。他虽才三十,却因忧虑过重而生了白发,看起来与帝烨不像父子,倒像兄弟,而唯唯诺诺的样子,比奴隶还更卑微。
夜宴台上八百公卿王侯,皆以尊卑列位次。而最为尊贵的,莫过于八姓家主。
子为王姓,最为尊贵的便是帝烨,而离帝烨最近的,便是其余几位家主,如今都在朝为一品公卿。朝中百官,有八成出自这几大姓氏。
高襄王虽同姓姜,却非玉京姜姓之主,当年为了娶一平民女子,他与家族反目,自请离家,后因战功封侯封王,与主家关系亦近亦远。这番回玉京,他为了给姜洄以后寻个依靠,才又与姜家重新缓和了关系。
此时朝堂上除了蔡家家主为太宰,其余六卿也都在七姓之中。六卿亦分高低,因与妖族征战不休,鉴妖司卿地位最高,此时任鉴妖司卿的,是姚家的家主,姚泰。
姜洄看了一眼姚泰身后的两名奴隶,一男一女,低眉顺目,都是清俊秀美的容貌。上一世因为她没有带走祁桓,苏妙仪将所有奴隶都发卖给了姚家,而姚泰一眼便相中相貌出众的祁桓,令他在夜宴上随侍左右。
姚泰的座席离帝烨极近,意外发生时,祁桓反应极快,才得以救驾立功。
如今姜洄的座席离帝烨却是远了不少。
姜洄并无把握一切都会如历史一般重演,但这次机会她必须一搏。
此时日渐西垂,编钟奏起,琴瑟相和,六佾舞于庭,君臣同乐。
玉带河上游,有宫人将逐水花灯一一放入河中,灯芯被点燃,火光照亮了花瓣。这些花瓣薄如蝉翼,看似丝绢,实则是一种名为“夏枯蝶”的妖兽蝶翼。这种妖兽生于东夷海外,因天地灵气异变而体型增大,蝶翼也变得瑰丽而坚韧,上面有黑色斑纹,连起来看便如上古文字“福”。贞人称其为“福蝶”,将其蝶翼摘下,制为花灯,用以祈福。
此时天色渐昏,环绕夜宴台的玉带河上缓缓漂来一盏盏花灯,火光映照下的花瓣折射出瑰丽的斑斓,一个个“福”字若隐若现,美轮美奂。
众人起身向帝烨贺寿,高呼福泽延绵,万寿无疆。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蝶翼上那些黑纹在火光中颤抖了起来,慢慢地有了生机,就像无数只的蚂蚁聚在了一起,它们一只接着一只动了起来,从蝶翼上爬了下来,没进幽暗的水中,无声无息地游上岸,然后一头钻进了朱阳花的根系下。
本该在艳阳日才会开花的朱阳花在这时轻轻一颤,枝叶肉眼可见地疯长起来,几乎是在几个呼吸间便繁茂起来,花骨朵也冒出了头,花瓣颜色越来越艳,顷刻间便到了开花的时刻。
高台之下的朱阳花躲在阴影处悄然怒放,晚风徐徐拂动,暗香溢散,潜藏在酒肉香气之下,无人察觉。
一开始是靠近台边的宾客红了双眼,旁人只道是那些人喝醉了撒酒疯,因为是在角落里,还没有太多人注意到,只是赶在他们惊扰帝烨前让禁军将人拉走。
待五侯七贵们惊觉不对的时候,整个寿宴场面已经开始失控了。
夜宴台上七成以上的宾客都双目赤红,状若癫狂,发疯似的抓扯撕咬身旁之人。反倒是那些奴隶与禁军神志清醒。每个宾客都有两个奴隶随行伺候,贵族们中毒之后首先攻击的便是自己身旁的奴隶。一声声的哀号惨叫此起彼伏,奴隶们本已习惯凌虐,但看主人双目布满血丝,神情不似常人后,都惊惧地后退逃离,口中颤声尖叫:“妖怪,是妖怪啊——”
守卫夜宴台的神火营将士早一步察觉到异常,但在座之人皆是高官显贵,不敢下了重手,生怕过后被报复,眼看场面混乱,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苏淮瑛狭长锐利的眼眸涌出杀意,但很快便按了下去,低吼道:“召烈风营!”
左右之人立刻向天空发出信号烟火,口中高呼:“妖袭——妖袭——”
苏淮瑛持剑冲向高台,向帝烨而去,随手斩杀一名拦路的中毒贵族。
跟在帝烨身旁的侍卫都是上三品的异士,但这些人与帝烨寸步不离,也上过开明神宫,因此此时也都中了毒,却又不知道毒从何来,他们本该是帝烨最后的护盾,被激发了凶性后,却成了最大的威胁。
“保护陛下!”苏淮瑛大喝一声,将意图弑君的一名异士逼退。
中毒者神志不清,但都使出了拼命的架势,六名上三品的异士围攻苏淮瑛,让他也左支右绌。然而更大的难题,却是帝烨也中了毒,失控的帝烨扑向挡在自己身前的苏淮瑛,竟要撕咬他的手臂。
苏淮瑛眼中闪过戾色,手已经举了起来,竟想要打晕帝烨。
眼看周围陷入混乱,诸多贵族状若癫狂,祁桓拉住姜洄的手臂,沉声道:“郡主,快随我离开这里!”
然而姜洄却眼神古怪地扫了他一眼,喃喃道:“离开?”
——难道他不想救驾立功?
然而她没有工夫多想,便听到身旁传来酒盏落地的声音。
方才还疏朗雅正的晏勋世子,此刻也变了神色,眼中开始漫上血丝,他死死攥着桌角,想用疼痛来维持清明。
姜洄对他素有好感,有心救他,便向他伸出手去,反被晏勋一把用力握住了手腕。
祁桓脸色一变,抬手就要将他打晕。
“住手!”姜洄厉声喝止,“你将他打晕在这里,他会被别人杀死!”
晏勋呼吸急促,俊美的脸庞因痛苦而微微狰狞,他掌心是姜洄细腻温热的肌肤,能清晰地感觉到血液的滚烫,他耗尽了心神才能克制住撕咬的冲动。
“晏世子,我能帮你。”姜洄正色道,“这是渴血症,只要喝下一碗血,便可压制毒性。”
晏勋仍有一丝理智尚存,闻言一喜,但下一刻便见姜洄打碎了桌上的碗,拿着一截碎片,将锋利的一面对准他的手腕划了下去。
剧痛让晏勋脑中嗡了一下,几乎眼前一黑,就听到姜洄在说:“祁桓,按住了别让他乱动。”
“等等,割都割了,我再盛一碗。”
晏勋:“……”
接着便是一碗温热的鲜血送到了唇边,血腥味涌入鼻腔,激起他对鲜血的渴望,他立刻抓住杯盏狂饮鲜血。
血液入腹,便像一碗水浇灭了心头燃烧的邪火,也让他恢复了七分的冷静清明。
“你现在好多了吧,自己包扎伤口。”姜洄说了这话,就没再搭理晏勋,转头看向帝烨方向,正看到苏淮瑛挡在帝烨身前。
她端起盛着鲜血的碗,便朝着帝烨奔去,却见苏淮瑛竟要打晕帝烨,她没有多想便甩出了琅玉鞭,制住了苏淮瑛。
“放肆!苏淮瑛!你竟敢弑君!”姜洄攥紧了琅玉鞭,厉声呵斥道。
“休得胡言!”苏淮瑛右臂一震,挣脱了琅玉鞭的束缚,却被一名异士打中了后背。
苏淮瑛阴沉着脸道:“我是要救陛下!”
说话间姜洄已经到了帝烨身旁,苏淮瑛正要去抓她,却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拦住了去路,他愤怒地盯着眼前的男人:“卑贱的奴隶,好大的胆子!”
祁桓漠然地看着苏淮瑛,不将他的威胁放在眼里。
苏淮瑛挡开来自身后的攻击,余光看到姜洄手中举起一碗浓稠的鲜血,竟往帝烨口中灌去。
苏淮瑛愕然,只见帝烨闻到了血腥味,便如饿虎扑食一般,抓着碗大口大口地吞咽鲜血。
眼中的血丝也在饮血之后消散了一些。
“你……”帝烨恢复了几分神志,浑浊的目光看向姜洄,沙哑的声音迟疑地说了一句。
“臣女姜洄,乃高襄王郡主!陛下中了渴血症,只要饮下鲜血便能暂时压制毒性。”
姜洄话音刚落,便感觉到一阵地动山摇,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天神降临一般出现。
帝烨眯起眼看向来人,顿时长舒一口气——高襄王来了,他有救了。
他恍惚想起许多年前,也是高襄王带兵出现,救他脱离困境。
此时夜宴台上已经有不少人流血倒地,生死不知。而这些人是死于何人手中,也难以查证,只是在一年后,他们都将这些人的死因归罪到通妖的高襄王身上。
姜洄见父亲出现,立刻高声喊道:“父亲,这些人中了渴血症!”
高襄王紧皱的眉头登时舒展开来。若是不知情,会以为这些人中邪,无从下手,稍有拖延,便会多死几人。
既然知道是渴血症,那便好办多了,先打晕,再灌血——鸡血牛血都无所谓了。
高襄王大手一挥,无须多言,烈风营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手起手落,将那些贵族一个个打晕。
然而那些中毒的上三品异士却最难对付,激发了狂性与凶性之后他们爆发出了超出本身修为的力量。
高襄王一杆长枪在手,势不可当,他的出现让苏淮瑛压力陡然一减。
姜洄扶着虚弱的帝烨远离战场,数名烈风营的异士即刻上前保护帝烨。
姜洄焦灼的目光看向自己的父亲,高声喊道:“父亲,速战速决!”
她知道父亲心存仁慈,不想下手太重伤了这些人,但她知道真正的威胁不在这里,而在——
“吼——”一声惊雷般的吼声在所有人耳边炸开,登时有人吐血倒地。
日落时的天幕如贵族们身上的华衣,玄衣纁裳,半面为黑,半面浅红。
而此时从天而降的白色身影便如白练一般,将这夜色劈为两半。
高襄王仰头看着骤然出现的妖兽,神色凝重了起来。
“虎王——修彧!”
姜洄左眼漆黑一片,而右边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只雪山一般高大的妖兽,它就和图册上所画的别无二致,形如狮虎,毛白如雪,尾生九股,眉心有火,双目如炬。
帝烨看到修彧的时候,整个人都瘫软了,因为当年将他困在开明神宫的,便是一只和他极为相似的虎妖,那是他的父亲,南荒妖王修无,而眼前这一只妖兽,是有着五百年修为的虎妖修彧。
本来烈风营在山脚结阵,是丰沮玉门的第一道屏障,但是苏淮瑛将他们召回,这些妖兽便可长驱直入,杀上夜宴台。
而这八百贵族,便是他的人质。
“姜晟——”修彧低下硕大的虎首,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高襄王,低沉如闷雷的响声在夜宴台上回荡,“杀父弑母之仇,今天当报!”
高襄王举枪而上,如长虹贯日,锐不可当。
“那便一战!”
姜洄经历过的那一世,父亲在这场对决中击败了修彧,但也因此受了重伤,修为大损,退至二品,否则也不至于被苏淮瑛率神火营杀死。
她这一次便做好了准备,绝不让父亲再次受伤。
姜洄终究只是个凡人之躯,面对妖王级别的修彧,磅礴的妖气让她心跳如雷,身体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但她还是稳住心神,自袖中取出一串铃铛。
——震天铃。
此物并非武器,而是祭器,上古巫师以舞降神,便是以震天铃奏响乐曲,声音清亮,可达天听。
虎王修彧的弱点便是铃声,这件事几乎没有人知晓,是后来姜洄在追查修彧时才发现,他的来历极为不凡。他的先祖便是镇守开明神宫的神兽之一——陆吾,后来巫圣不知所踪,陆吾也随之离开,于南荒妖泽另辟家园。陆吾的血脉有好几只,皆遗传了它的部分能力。修彧有着陆吾相似的外形,同样也有陆吾的一个弱点。
作为巫圣的神兽之一,震天铃对陆吾有着极大的威慑力,那是流淌在血液里的恐惧与威压,让它们必须低下高傲的头颅,乖顺得像只小狗。
姜洄眼看父亲与修彧大战,不再犹豫迟疑,当即摇响了震天铃。
——铃铃铃……
清脆的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声音不大,却又无比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听到铃声的修彧猛地一僵,登时被高襄王的长枪刺中了肩头,鲜血涌出,染红了雪白的皮毛。
妖兽发出暴怒的吼声,它低下头去寻找铃声的来源,一眼便看到了人群中唯一一个站立的身影。
纤细娇小,几乎一巴掌就可以碾死,却那么高傲地仰着头看他。
她按照古书上记载的谱子,有节奏地拍打着震天铃,清脆的铃声绕梁不绝,让修彧几欲发狂,神魂欲裂。
他大吼一声,立刻便弃了高襄王,向着最大的威胁袭去,伸出巨大的利爪抓向姜洄。
高襄王厉喝一声:“孽畜!”
长枪朝着修彧的虎爪刺去,径直洞穿了厚厚的掌心。
修彧发出剧痛的吼声,却没有收手,他用力往下一压,竟趁机制住了高襄王,与此同时伸出另一只爪子向姜洄抓去。
铺天盖地的妖气笼住了姜洄,让她无处可避,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虎爪向自己而来。
便在这时,一个身影如疾风般向她扑来,将她推向一边。携戾风妖气而来的虎爪没有罢休,紧追而至,祁桓没有退路,脸色一沉,转身将姜洄护在身下,锐利的虎爪向两人压了下去。
锐利的虎爪像一把巨刃刺入后背,祁桓脸色顿时变得煞白,玄衣之上绽开了一朵艳丽的血花,鲜血不住往下滴落,烫在了姜洄心口处。
姜洄怔愕地抬着头,看着双手撑在自己身侧,以血肉之躯抵挡妖王虎爪的祁桓。
便在这时,左眼的漆黑骤然消散,映入左眼的,是另一张脸。
不,是同一张脸。
左眼看到的,是三年后的鉴妖司卿,他身着官袍,俊美而雍容,背后是灯火阑珊,眼中是缱绻温柔。
右眼看到的,是此时此刻的奴隶祁桓,他身受重伤,清俊的面容全无血色,幽深的眼眸里映着她仓皇迷惘的面容。
两张脸在眼前拼凑成了同一个人。
可是……
他们……
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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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襄王府的马车徐徐往王宫方向走去,所到之处,众人尽皆避让。
姜洄一身华丽的衣裳,为她本就明艳的容貌更添了十分矜贵。她支着腮有些走神,脑中仍想着三年前的那场寿宴,从另一个自己口中得知,晚上会有妖族来袭,父亲可能会受重伤,她便一直心神不宁。
“姜洄。”男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回过头,便看到祁桓英俊的脸庞,还有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眸,“你看起来似乎忧心忡忡?”
他的声音清冷却又温柔,让姜洄时常觉得他与那些传言并不一样。
孤僻冷傲,她是一点都没感觉到,她被那样一双眼睛凝视着,经常有演不下去的感觉了。
也不知道温柔深情是装的,还是孤僻冷傲是装的,但无论哪一张脸是真的,至少他演技是好的。
“我毕竟失去了三年的记忆,总是担心今晚的宴会上会说错话,做错事……”姜洄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祁桓低笑了一声:“高襄王姬是从来不会担心自己说错做错的,你若是做错了,害怕的也该是别人。”
姜洄不解地皱了皱眉:“为什么?”
“因为你是陛下最宠爱的王姬,无论你做什么,都是对的,与你不一样的人,才是错的。他们害怕自己与你不同。”祁桓认真解释道。
姜洄依旧觉得迷惑,那听着不像自己的为人。她垂下眼,掩饰心中的沉重黯然——父亲去世的时候,自己一定遭了不少罪吧,不然怎么会长出那么多的刺来呢。
“我那么骄纵跋扈,一定很多人怕我吧。”姜洄闷闷说道,“他们应该都讨厌我吧。”
祁桓迟疑了一下,还没想出安慰的话,便又听到姜洄问:“那你就不讨厌我,害怕我吗?”
祁桓一怔,对上了姜洄怀疑试探的目光:“你是真的心悦于我吗?”
姜洄以为祁桓会心虚,没想到他低低笑了一声,低下头去握住她的手,轻声道:“自然是千真万确。”
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温度,姜洄心头一跳,随即又恢复了三分理智——他都不敢看着我的眼睛说,想必是假的了。
“今天晚上,我该怎么做呢?”姜洄问道。
“你可以尽情地做你自己,不用在意任何人。”祁桓微笑道,“你若不想理他们,便不用理会,不必勉强自己去迎合旁人,你是尊贵的高襄王姬,只有别人来迎合你,讨好你。”
姜洄忽然觉得,自己这边的生活好像比三年前的容易多了。
这是姜洄来到三年后之后第一次离开王府,而第一次出门参加的便是帝烨的寿宴。躲过了三年前的那一场,没躲过这次这一场,她知道三年前的那一场会有妖族来袭,却不知道今年这一场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不过这一次的寿宴并没有在夜宴台举办,也许是因为并非整寿便随意了一些,也许是因为三年前那场妖袭让帝烨受了太大惊吓。
祁桓走下马车,伸出左手搀扶姜洄,在外人面前,他们此刻是新婚的恩爱夫妻。
虽然坊间传言,鉴妖司卿与高襄王姬耽于欢爱三日三夜,但不信的人也有很多。有的人是因为知道高襄王之死祁桓或有参与,有的人是觉得这两人性情迥异,不可能投契。但是看到两个人挽着手出现时,谣言便被坐实了。
“往日嚣张跋扈看谁都想给一鞭子的高襄王姬,居然有这么温顺的一面?!”
“嗯,祁司卿定有过人之处……”
“呵,驯最烈的马,须用最粗的鞭……”
众人的眼神不禁暧昧了起来,那些衣冠楚楚的公卿贵族躲在阴暗处污言秽语,自诩上流之人自以为风趣地说着下流之语。
这样的字眼并未入姜洄的耳朵,但她还是明显察觉到了众人躲闪的目光,像是怕得罪了她似的,避之唯恐不及,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参拜。毕竟无论是六卿之首的鉴妖司卿还是诸侯之上的高襄王姬,地位都尊贵无比,于情于礼都须主动参见。
姜洄跟在祁桓身边,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但都比记忆中的要成熟或苍老一些。这些人大多本该是她的长辈,但因为她年少封王,地位反而在他们之上,纵有畏惧和不甘,也只能老实低头。
姜洄想着祁桓的话,不认识不喜欢的人便不用理会,她也就不花心思去认人记人了,谁来见礼,她都只是淡淡地点个头,心安理得地接受。
她以为自己足够傲慢了,却不知道旁人还觉得她今日算是温顺平和了。
姜洄百无聊赖地应付众人,祁桓看出她的不耐,便趁着天色还早,带她离开中庭,到玉池边上人少之处透气。
四月初的玉池已有鲜花盛开,垂柳婀娜,暗香浮动,水波微漾,鱼水相欢。
姜洄深吸了口气,鲜花与草木的清香沁人心脾,她顿时觉得舒服了许多,脚步轻快地向池边小跑过去。
祁桓看着她的背影,眼神不自觉柔和了几分。
却在这时,一个宫人来到他身旁,毕恭毕敬地说道:“祁司卿,太宰有请。”
祁桓眉头一皱,目光没有离开姜洄。
姜洄回过头,便看到正向祁桓行礼的宫人,她眼神微动,了然道:“你若有事,不必陪着我,我自己在这里吹会儿风。”
祁桓犹豫了片刻,才道:“那我去去就回,你在这里等我。”
这个地方僻静人少,宫中守卫也森严,他倒不担心她的安危,只是怕她失去记忆,没有自己在身旁会惶恐不安。
但见她此刻神色,倒是十分怡然,他便也稍稍放下心来,临走时又顿住了脚步,对身旁的景昭说道:“你留在这里看着她,若有情况,随时告知我。”
景昭低头领命,心中却又有些嘀咕——什么情况叫“若有情况”?
景昭原是景国王子,与祁桓相似的是,两人都是国破为奴,而景昭也是开了十窍的异士,甚至年仅二十便已达五品。祁桓便是看中他的资质,从奴隶中选出他进入鉴妖司,加以提拔和重用。
景昭可算是祁桓的心腹,他几乎知道鉴妖司的所有情报,但却也不敢说了解祁桓这个人。比如他实在不懂,祁司卿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高襄王姬的,纵然高襄王姬貌美惊人,但祁司卿不近女色,也不像是会被美色迷惑的凡夫俗子。
不过景昭也不敢过多去揣摩祁桓的心意,他只想听从祁桓的吩咐保护高襄王姬。
姜洄沿着池畔慢慢踱步,看着锦鲤争食,忽看到不远处有的树下立着一抹身影,她定睛一看,顿时面露喜色,提足向那人快步走去。
“妙仪!”她语气轻快地喊了一句。
树下那人却猛地僵住了身子,她抬起头看向姜洄,脸色一点点变得煞白,又急忙屈膝行礼,颤声道:“拜见王姬!”
姜洄愣了一下,缓缓慢下了脚步。
她有些意外苏妙仪的惊惶不安,其他人畏惧自己的地位权势或有理由,但是苏妙仪是她的好友啊……
在姜洄看来,前几日两人还一起喝酒,相谈甚欢,而今日眼前的苏妙仪却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原先的苏妙仪面若银月,莹润有光,双目含笑,看到她总是十分热情,她说自己没有姐妹,与她一见如故,想和她当家人。
苏妙仪炽热的眼神会让她想起南荒的骄阳,这样的灿烂热烈在阴郁的玉京总是稀罕的,因此姜洄十分乐意与她在一起。
可今日见到的苏妙仪却形容消瘦,脸上失去了光彩,就连双眼也变得黯淡了。
她诚惶诚恐地行了礼,没有听到姜洄的回应,便一直屈膝不敢起身。姜洄回过神来,才看到她指节发白,膝盖微颤。
姜洄上前一步,一把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扶了起来。
苏妙仪却像被烫到了似的,猛地后退了半步,又想起来对方的身份,她连退也不敢退,压抑着颤音与哭腔说道:“我、我无意冲撞王姬,还请王姬恕罪……我立刻就走!”
“妙仪?”姜洄心中浮起一丝不安,她皱起眉头凝视苏妙仪,“你……你……”
她想问她为何这样,但随即意识到,可能是另一个“姜洄”做过什么,才让苏妙仪这么害怕自己。可纵然她是尊贵的高襄王姬,苏家作为五侯七贵之一,苏妙仪又是苏家家主的独女,自己怎么也欺负不到她头上啊……
姜洄此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到苏妙仪如此憔悴惶恐,她忍不住感到心疼,便放柔了语气安抚道:“我没有生气,也不是要怪罪你,你别害怕。”
姜洄掌心的手臂缓缓止住了轻颤,她感受到苏妙仪的恐惧稍减,但仍然十分不安。
苏妙仪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足尖,湿润的睫毛轻颤着,哀哀说道:“多谢王姬恕罪,我……我能走了吗?”
姜洄怔怔看着她——家里出事的不是她吗,为何苏妙仪看起来像受了比她还重的打击?
姜洄心中总觉得不对劲,她正色道:“妙仪,你在害怕什么?”
苏妙仪颤了一下。
却在这时,一个冷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苏妙仪,你怎么离席这么久?”
姜洄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看向来人。
一个高大俊美的男人徐徐走来,眼神如鹰视狼顾,气势令花草摧折,无形中充满了侵略性与压迫感。
“原来是高襄王姬在此。”苏淮瑛笑了一下,眼神却未有丝毫笑意,也未见丝毫恭敬,他步步朝两人逼近。
姜洄脑中空白一片,她对这人毫无印象,但看他对苏妙仪态度如此盛气凌人,而瑟缩在自己身后的苏妙仪显然十分恐惧,直觉告诉她,这人才是苏妙仪消瘦憔悴的真正原因。
眼看男人步步紧逼,姜洄心头一紧,攥住了琅玉鞭指向苏淮瑛,厉喝一声:“放肆!见到本王,居然不行礼!”
苏淮瑛脚下一顿,挑了挑眉梢,像是头一回见到姜洄似的上下打量她。姜洄心头突突跳,她不知道眼前这人是谁,但他穿着的是三品官袍,地位在自己之下,按礼便应该向她行礼,这没有错。
祁桓说过,如今朝中她需要在意的,只有帝烨与太宰。
苏淮瑛眼神阴沉了下来,极低地冷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行了个十分标准的礼。
“末将苏淮瑛,参见王姬。”他的嗓音低沉冰冷,语调缓慢悠长,就像一条蛇从姜洄心头游过,让她不寒而栗。
苏淮瑛……
她猛然想起,那一晚喝酒的时候,苏妙仪和她提过这个名字,当时她语气显得骄傲又欢喜,说她的哥哥是仅次于高襄王的名将,如今正在班师回朝的途中,过几日要介绍与她认识。显然兄妹两人关系是极好的,但此时苏妙仪看到苏淮瑛,却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惊惧颤抖。
姜洄手心发凉,面上却是十分镇定,让人看不出破绽。她扬起下巴,装出一副目中无人的傲慢模样,冷冷道:“我与苏妙仪有话要说,你不要在此打扰我们。”
苏淮瑛闻言抬起头,鹰隼般的目光看向苏妙仪,充满了怀疑与探究。
苏妙仪躲在姜洄身后,虽未看到苏淮瑛的目光,但也已经战栗了起来。
姜洄脚下轻移,用身体挡住了苏淮瑛。
苏淮瑛的目光缓缓上移,落在姜洄防备的面容上,轻声笑道:“还未来得及恭贺王姬新婚之喜,听说王姬与祁司卿情投意合,有王姬支持,想必烈风营也会心甘情愿听令于祁司卿。”
三日前,玉京西南方又有妖族进犯,苏淮瑛上奏请求率领烈风营出战,本以为太宰与他已有约定,会站在自己这边。不料太宰竟出言反对,称生怕此为妖族调虎离山之际,玉京安危最为重要,应该将烈风营留在玉京保护帝君。
帝烨几次受妖族之困,早已是闻妖色变,听太宰这么说,当即便驳回了苏淮瑛的请求,转而令他率领神火营出征。
兵符易出难收回,苏淮瑛原想这次拿到烈风营兵符,便可趁机将其收编,但还是因为太宰的反对而功亏一篑。
他得到情报,正在婚假中的祁司卿竟连夜出入太宰府,而第二天太宰便改了口风。左思右想,便是祁桓动了权欲,他与高襄王姬成婚,目的便在于夺取兵权。
诸侯王皆有封地,坐镇一方,自然也可养兵,但数量有限。烈风营虽精锐仅三百人,却个个是以一当百的异士,锐不可当,是妖族的眼中钉,也是所有人眼中的一块肥肉。
没有人不想把这支骁勇之师纳入麾下,为己所用,即便是帝烨,也需要一支这样的劲旅为自己拱卫帝京。
然而烈风营与其他军队不同,烈风营中每个人都是高襄王亲自从民间招纳的,与高襄王生死相托,情同手足,绝非一般的士兵。其他军队只认兵符不认人,而烈风营虽然认兵符,但更加在乎带领他们的人。
高襄王虽死,但姜洄还在,举着高襄王府的旗帜,她依然可以成为他们的领袖。只不过姜洄是个扶不起的草包,以前被高襄王保护得太好,没有城府,高襄王死后,她又被帝烨宠上了天,成了个嚣张跋扈,只知道纵情享乐,又贪生怕死的纨绔王姬。她没有开窍,只是个凡人,也没有带兵打仗的雄心壮志,在玉京当个安乐王倒也不错。但若是有一天,她改变了心意,只要一声令下,还是能得到烈风营的拥戴。
她就是一枚活兵符,如今祁桓得到了这枚“兵符”,一旦他能说动姜洄,又有太宰的支持,他想掌兵也轻而易举。
苏淮瑛如此出言,便是为了试探姜洄的心意。
姜洄初到此地,便因为重伤卧床三日,并不了解朝堂上的风起云涌,也仅有两次短暂的机会从另一个自己口中大致了解自己的现状。她牢记自己现在的身份,就是一个贪生怕死、狐假虎威、胸无大志、只图享乐的草包纨绔,对兵权没有丝毫企图。
姜洄定了定心神,回道:“本王与祁桓自然是两情相悦,至于烈风营如何,本王不关心,一切自有陛下决断,苏将军也少操心自己分外之事。”
“是吗?”苏淮瑛挑了下眉梢,直视姜洄的眼睛,似笑非笑道,“可是末将观王姬气色不佳,似乎与传闻有所不同。”
虽然祁桓这几日费尽心力为她疗伤,但她身受重伤失血过多,绝非三日便能弥补回来,神色间仍有三分萎靡,这自然瞒不过苏淮瑛的眼睛。上三品的异士目光如炬,望气便知,姜洄并不是新婚宴尔该有的状态。
一个爱着人,且被爱的女子,应是容光焕发,目光如水,而姜洄显然不是。
如果没有得到姜洄的心,那祁桓哪里来的底气与他争烈风营?
苏淮瑛满腹疑窦,却唇角含笑,忽地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光,巨大的阴影将姜洄笼罩其中。
“难道祁司卿未能让您满意?”苏淮瑛压低了声音,轻柔了三分徐徐道,“他难道能比我更好吗?”
姜洄被迫仰起头,瞪大了眼睛直视苏淮瑛,琥珀色的瞳仁让她想起南荒妖兽的眼眸,潜藏着侵掠与杀戮的欲望,残忍而冷漠。
她脑中嗡嗡响着……
——什么意思?她跟苏淮瑛有过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吗?
——祁桓知道吗?
——另一个自己怎么也不说啊?
——我现在该怎么办啊……
姜洄还没想出个结果,身体已经先给了答案。
——啪!
一巴掌甩在了苏淮瑛脸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打破了暮色的宁静。
苏妙仪倒抽了一口凉气,踉跄着连退两步,捂住嘴巴,眼睛发直,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
姜洄掌心慢慢烫了起来——那一巴掌是用了力气的。
苏淮瑛似乎也被打蒙了,一时间也没回过神来。
姜洄攥住拳头,唯有如此方能抑制住颤抖。
“你也配和祁桓比?”姜洄木着脸冷冷地说。
——这场戏,我快演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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