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A—B
司马灰有时会想:“运气这种东西,往往有几分女人的气质,你越是想要得到她的时候,她就离你越远;然而当你已经对她不再抱有任何幻想的时候,她反倒有可能自己找上门来。”
如今的情形,恰好印证了这个想法。缅共游击队溃散之后,司马灰等幸存者决定冒险穿越野人山返回中国,虽然明知这是条毫无生存概率的死亡之路,但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向前走下去。可就当众人已经放弃一切希望的时候,Karaweik却为他们指出了一条隐秘异常的军事公路。
司马灰知道此事牵扯极深,怎敢轻易相信,他让阿脆仔细询问Karaweik这本笔记和虎头徽章究竟是从何得来,自己则与罗大海二人逐页翻看笔记本,想要从中找到答案。
大约用了半个多小时,司马灰终于大致搞清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在野人山腹地,隐藏着一条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由中美双方联手修筑的战略公路,以中缅印战区司令官史迪威将军的名字命名,称其为史迪威公路。
这条史迪威公路全长一千多公里,贯穿了印度、缅甸、中国云南和贵州,与滇缅公路相接,途中所经之地多是喜马拉雅山脉的余脉,高山峡谷众多,是地球上地形最复杂、最崎岖的区域。大地仿佛在这里突然隆起了无数褶皱,有些地方的落差甚至达到三四千米。
在修筑这条公路的时候,战况也进入了白热化阶段,美军的援华航空队驾驶着运输机,不间断地往返于驼峰航线之间,但是空军运输机承载容量毕竟有限,加之这条航线的飞行条件格外恶劣,不断有飞机坠毁,损失很大。仅凭空中通道,难以完全支持整个中国战场日益庞大的物资需求,所以军方决定在原始丛林中打通一条公路。
那时的缅甸已被日军占领,中美工程兵部队为了完成这一任务,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们逢山开道,遇水搭桥,修筑公路的同时,又要不断与日军激战,每一公里的路段上都会有人牺牲,可以说这条崎岖陡峭的公路,几乎完全是用军人宝贵的生命铺就而成的。
鲜为人知的是,史迪威公路并非是唯一的一条公路,除了当时所称的“南段”和“北段”两条主要路线之外,途中也出现了若干分支,多是因为地质结构复杂和自然环境过于恶劣,修到一半就被迫放弃改道,所以在蜿蜒曲折的史迪威公路沿线,出现了许多废弃的支岔路段。
其中最长的一段废弃路线,出现在缅北野人山。当时的中美联合工程兵部队,在深山密林之地,找到了一条英缅战争时期遗留的废旧公路。
早在西方殖民主义扩张的时代,法国人把自己治下的越、柬、寮三国统称印度支那。缅甸则是英国殖民地,而在缅北的深山密林中,有一片始终没有归属的区域,英法双方都曾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修筑公路铁路,妄图将这片区域控制在自己手中。但在野人山遇到的困难和危险,大大超出了预期,死了不少人,始终没能完工,各方面对于在野人山里遇到的恐怖事件,也向来秘而不宣。
在缅甸一座寺庙中,藏有一卷来历不明的古老地图,图中描绘着野人山里的“象门”。地名称为象门,实则是条很深的山谷。谷中环境阴冷潮湿,非常适合缅甸蟒栖身,据说山谷是野象群埋骨之地。虽然旧时遗迹早都荡然无存了,但修筑史迪威公路之时,美军工程兵还是参考了这幅古图,依照山脉走势,将公路修得蜿蜒如蛇,并希望打通英军遗留下来的废弃路段。如此一来,便可以节约许多力气,又能够将野人山天堑贯穿连通,但最后却也未能如愿。于是,这段位于缅北山区死角沉寂地带的公路,渐渐被世人遗忘,终于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幽灵公路,再也没有人能够知道它的确切位置。
当时为了有效协调中美双方的军事行动,中国部队中有许多曾在印度接受过美国教官轮训,又懂得英语的中下级军官,被分别抽调出来编入了美军。其中有位姓徐的少尉,名叫徐平安,被派遣到美军第六独立作战工程团,并且跟随这支部队担负修筑野人山公路的艰巨任务,不幸在一次与日军的遭遇战中负伤,脸部受到严重烧伤,毁了容貌,身体上也留下了残疾。伤愈后他不愿返乡,选择留在缅北,娶了个当地的女人为妻。
徐平安正是Karaweik的祖父,他把在野人山中的所见所闻,都以笔记的形式记录了下来。但此人去世较早,其后代入乡随俗,又都是在山里土生土长,虽是华裔,却连中国话也不太会说了。
由于Karaweik是华裔,又曾被夏铁东救过命,所以他对缅共游击队里的中国人很亲近,觉得自己跟这些人是亲属,虽然听不大懂司马灰三人在反复讨论什么,但却能看出这些人是要进入凶险无比的野人山。
缅甸有种很特别的香料,是在林中挖出老树树根,作为烧烟子的原料,再用细磨慢慢磨碎了,才能制成。野人山有许多生长了千百年的古树,徐平安熟悉山里的地形,并且掌握着各段公路的分布情况,所以他常到山里挖掘树根制贩香料,或是在断崖旱山处采摘草药,赖以维持日常生计。
Karaweik也曾跟家人数次进山采药,能够认得路径,如今时隔多年,旧时修筑的军用运输公路,早都被泥土和植被覆盖,又有大段区域被坍塌的山体压埋,除了Karaweik之外,旁人很难找到掩藏在地下的原始路基。
徐平安的笔记本中,虽然没有画出地图,但是通过文字,详细描述了野人山里的地形。这片山脉东西长,南北窄,走势自西北偏向东南,当中的地形最为崎岖复杂,植物茂密,地下洞窟极多,雾气浓重,积年累月不散。史迪威公路从南而北,迂回至野人山地区,开始呈“Y”字形分布,中间是个分支,右侧标注为719A路线,左侧是206B路线,被美军统称为幽灵公路。
A路线绕经野人山右侧的边缘地带,虽然曲折漫长,但相对而言,这是较为安全的一段;而B线公路利用了许多天然洞窟,打通隧道穿山而过,是前往中缅国境线直线距离最近的一条路。
可是这条幽灵公路B线所经过的区域,却是整个野人山最为恐怖的地带,修筑公路隧道的时候,发现野人山腹地的大部分洞窟岩缝中,都有白茫茫的浓雾涌出,进去侦察的人一个也没回来。随着工程的逐渐深入,美军第六独立作战工程团有越来越多的人员在此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对于地底出现的浓雾,至少有三种说法:还早在殖民地时期,曾有一位英国探险家提出这是瘴疠之气的观点,推测那雾中含有剧毒物质,一经吸入,就会造成心脏麻痹,但后来经过勘验,已经排除了这一说法;还有一说,是俗传在象门深处,栖息着一条黑色巨蟒,当地人称其为长蛇,民间多有拜其为仙的,约有数里之长,吐纳云雾,凡是人畜经过附近,便被吸入蟒腹。并说从云雾中流出来的溪水,都会淌过堆积如山的白骨,其中浸透了蟒蛇的毒涎,绝对不能饮用。
关于地底有巨蟒吞云吐雾之说,许多人都相信是真的,不过你要是问有谁亲眼见过,则都是连连摇头,但随后又会对着佛祖发誓,说确实有人曾在野人山里看见过。说来说去,到头来难辨真伪,所以很难指望从本地人口中探听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更有人说,古时候的土人,为了保守野人山里隐藏的秘密,在水源处设下了蛊,中者万难解救,绝无生还的可能。
总之提起这座野人山,真是见者不寒而栗,闻者谈之变色,它仿佛是一个可以吞噬一切生命的恶魔。笼罩其上的种种离奇传说,直如那萦绕在群山之间的重重迷雾,面目模糊诡异,令人望而生畏,难以琢磨。
美军工程团修筑的B线公路,终因施工的阻碍太大,被迫半途而废;从野人山西侧迂回的A线,虽然最后也未能彻底贯通,但可以从相对安全的区域绕过野人山,预计需要十几天的行程。
Karaweik担心司马灰三人进到原始丛林中迷了路,会走入深山蟒雾里送掉性命。而且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军曾用飞机布雷,大量地雷从半空直接投到山中,降雨后就会被地表的泥土和植物覆盖,根本不留痕迹。Karaweik曾多次跟他祖父进山,识得那些地雷密集的区域,所以才要跟随同行,他想指明幽灵公路A线,把众人带到缅北三角区附近,那里已经距离国境线不远了。
司马灰颇为感动,心想这些年音讯隔绝,只凭道听途说,也不清楚国内的具体情况怎么样了,但我们这伙人当年都是潜逃出来的,如今更是败兵之将,英勇不再,再也找不到任何借口可以来为当年的行为开脱。倘若侥幸有命回去,能不被安个投敌叛国的罪名,已是痴心妄想的奇迹了;即便不被枪毙,恐怕也得把牢底坐穿。至于Karaweik这小子,自然是无法将他带到中国,最好的结果是离开野人山之后,能让他到寺庙里出家为僧,接着当个和尚,安安稳稳地过上一世。但同时他也知道,Karaweik留在缅甸最终的下场,肯定躲不过搜捕,唯有死路一条而已。这个结局太过残酷,他不忍去想。
阿脆怜惜地摸了摸Karaweik半秃的脑壳道:“这孩子的心真好。”说着又瞪了罗大海一眼,似乎在埋怨他先前总对Karaweik发脾气。
罗大舌头不免有些尴尬,他为人形迹粗略,并不善于流露真情实感,只好硬装成一副“关心下一代成长”的模样,大咧咧地对Karaweik说:“想不到你这小贼秃还是个‘果敢’ ,今天……就他妈算我罗大海欠你一回。”
司马灰很清楚,罗大海虽然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已然表明他愿意替Karaweik死上一回了。但是不知为什么,在旁边听了这些话之后,司马灰有种难以名状的恐惧蓦然涌上心头,总觉得此去凶多吉少。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不好的预感,暗想还不如留在原始丛林中当个野人算了,与其回去送死,何不藏之深山,韬光养晦?
可阿脆与罗大海都是思乡心切,催促司马灰赶紧动身,现在是越往北走越安全,否则等热带风团浮屠一到,再想走都走不成了。
司马灰只好振作精神,跟着那三人朝西面的山涧下走去。由于地形高低错落,在深山密林中的直线距离,看起来虽然很近,走起来却格外艰难漫长,一路穿山越岭,行到天已黄昏,还是没有抵达幽灵公路A线。
四人身边没有携带半点粮食,在山中走了多时,腹中饥饿难忍,只好捉了两条草蛇果腹,奈何僧多粥少,济不得什么事。罗大海无意间抬头一看,发现一株老树上栖着一只不知名目的野鸟。那野鸟生得翠羽蓝翎,好生鲜艳,看体形着实不小,啼叫起来,声音就像是在敲打空竹筒。
罗大舌头心想此地入山已深,即便枪声再大,也无须担心引来敌人。他用力吞了吞口水,举起英国造,把三点对成一线,瞄准了扣下扳机。随着一声枪响,老树上的野鸟应声而落。枪声同时惊起了成群的林中宿鸟,它们徘徊在密林上空盘旋悲鸣,久久不散。
Karaweik和阿脆迫不及待地跑向前边捡拾猎物,罗大海也得意忘形地跟了上去,只有司马灰肩伤较重,脑子里昏昏沉沉,只背着条六七斤沉的步枪,都感觉重得不行。他一步一蹭地落在了后边,忽然发现身后有些异样,不由得立刻警惕起来,正想回过头去看个究竟,却已被一支冷冰冰的枪口抵住了后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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