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下雨了,雨滴淅沥沥地砸在窗户玻璃上,沿着窗户没合拢的缝隙飘进来一股凉风。
简月停下手里的笔,站起来关上窗户,收拾好书包,拿着雨伞走出了教室。现在距离放学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小时,学生几乎已经走光了,只有操场上几个男生顶着小雨在踢足球。
她走出教学楼,打开手里的伞,撑着伞往台阶下走,走着走着看到墙边蹲着一个女孩儿。她头顶是窗户防晒顶棚,像是蹲在那里躲雨。女孩儿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没露出脸,但是简月很眼熟她背在肩上的书包,由此认出了她是谁。
简月本想装作没看见她,从她身边走过时却听到她低低的啜泣声,这小猫嘤咛似的抽泣把她拦停了。她静站着犹豫片刻,然后走到女孩儿身前,笑着问:“小女孩儿,你怎么不回家?”
冷微澜抬起头,露出一张雪白小巧的脸,一双泪光盈盈的大眼睛。她像只小鹿般,满脸纯稚无辜,看着简月说:“我没带伞。”
简月笑道:“这种小事儿也值得你哭鼻子?你家司机今天没来接你吗?”
冷微澜:“他在校门口等我。”
简月道:“我送你到门口。”
于是冷微澜和她共打一把伞,走在简月伞下,和简月慢慢走向校门。冷微澜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她脚上一双粉色小皮鞋已经被雨水打湿了,水泥地上积了薄薄的雨水,每走一步,鞋底都会带起粘连的水滴。她和简月都各自沉默着往前走,她默默地酝酿一会儿勇气,低声说:“你为什么不去舞蹈班了?”
甬道边就是操场,操场上的几个男孩儿还在踢足球。简月看着那几个男孩儿,道:“我马上要中考了,没时间跳舞。”
冷微澜眼眶一红,嗫喏道:“我还以为,你是不想看到我。”
她说对了,但是简月没有承认,也没有安慰她,仍旧望着足球场,笑道:“以前也没发现你这么爱哭。”
她今年初三,冷微澜刚升初一。她和冷微澜第一次见面是在教室外的走廊里。上课铃响了,她却从教室里出来,一把拽住想逃走的冷微澜,笑着问:“小妹妹,你怎么总是跑到我们教室外面偷看?已经是第七次了吧?”
冷微澜瞬间红了脸,用力挣开她的手,迅速跑下楼了。
那次之后,简月经常在校园和食堂里碰到冷微澜,两个人渐渐熟了,经常在中午一起吃饭。简月知道她的名字叫冷微澜,问她为什么之前经常偷看,她却不肯说原因。后来,简月报的校外舞蹈班里也出现了冷微澜的身影。舞蹈老师介绍新来的学员时,她和其他人坐在下面看着冷微澜,脸上露出打趣的笑容。冷微澜站在老师身边害羞又难掩兴奋地看着她。两人的距离又一步拉近,变得更为熟悉,关系也更加亲密,在简月心里早早就把冷微澜当成了朋友。
一次舞蹈课上,冷微澜不小心胳膊脱臼,舞蹈老师把她送到医院,简月担心得很,也跟着去了。医生给冷微澜正骨时,冷微澜疼得满头是汗,但死死咬着嘴唇没有喊出一声。却在正骨结束后,简月心疼地把她抱在怀里,她突然间放声大哭,哽咽着叫了一声“姐姐”。
舞蹈老师把冷微澜受伤的消息通知了冷微澜的家长,冷微澜的母亲恰好在附近逛街,就带着司机一起来了。直到见到孔繁漪,简月才知道原来冷微澜是孔繁漪的女儿。
孔繁漪看到简月,顿时明白冷微澜正是为了她才执意要报廉价不入流的舞蹈班。她摘掉墨镜递给司机,扬手朝冷微澜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鲜红的双唇吐出冷漠的话语:“我看你还能贱到什么地步。”
冷微澜小小的脸上立刻浮现出红肿的掌印,她像是习惯了,神情很无所谓。但是她一直牵着简月的手不肯放开。直到孔繁漪用力拉扯她刚脱臼不久的胳膊,把她拖拽出医院。
医院之后,简月就退了舞蹈班,校里校外都不再和冷微澜有任何接触。冷微澜在课间找她说话,她就和朋友待在教室里不出去。冷微澜在食堂里和她在一张桌上吃饭,她就端着餐盘换一张桌子。几次过后,冷微澜得知了她的态度,在学校里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简月下定决心疏远冷微澜,不再和冷微澜扯上任何瓜葛。今天她本应该对冷微澜视而不见,一走了之,但是终究还是没有这么狠的心,只好说服自己只是因为她忘了带伞,送她到校门口而已。
校门口停着一辆宾利,穿西装的司机撑着伞站在车前等着,见冷微澜出来了,就把后车门打开。冷微澜却停下脚步,一脸惧色地看着副驾驶车窗。下一秒,车窗玻璃缓缓下降,露出孔繁漪戴着墨镜的脸,艳红的双唇格外显目。
孔繁漪稍稍侧过脸,只用余光捎带着简月,冷冷道:“江晚廷的女儿和他一个德行,像只苍蝇一样黏在有钱人身边。”
冷微澜气得脸色发红,道:“妈,你不能这样说简月。”
孔繁漪冷笑一声:“你还真把她当成你姐姐?你问问她,她敢认你吗?”
冷微澜低下头,既羞怯又难堪的模样。
简月像是没看到孔繁漪,也没听到孔繁漪的话,对冷微澜说:“你上车吧。”
冷微澜坐上车,简月打算离开,孔繁漪却叫住她:“站住。”
孔繁漪从车里下来,在司机的伞下走到简月面前。简月仰头看着她,只在她漆黑墨镜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孔繁漪挑起红唇,露出讥诮的微笑:“我听说你的养父简东林,失踪了?”
一阵风吹过来,连绵的雨丝扑在简月胳膊上,她捏紧了伞柄,道:“简东林不是我的养父,他是我爸爸。”
孔繁漪嗤笑一声:“小小年纪就成了个白眼狼,连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不认。”她细细打量简月,语气中透出厌恶,“照照镜子,你就知道你和江晚廷长得有多像。”
一个少年从学校里跑出来,一阵旋风似的挡在简月身前,用满是戒备和敌意的眼睛看着孔繁漪。
孔繁漪笑道:“这是江骋?长得和江晚廷更像了。”
简骋像头亮出獠牙的小狼,他恶狠狠地盯了孔繁漪片刻,一手拿过简月的伞,一手搂着简月肩膀,沿着学校围墙外的人行道往前走了。
孔繁漪突然扬声道:“丽媛过得还好吗?”
简月听到这句话,猛地低下头,咬住嘴唇,极屈辱的模样。
简骋把她拥紧,略显单薄的身材像一座遮挡风雨的小山,道:“姐,我们走。”
当时比之今日,孔繁漪问出口那句“丽媛过得还好吗?”的模样竟然丝毫未变。简月很清楚,孔繁漪恨极了她母亲,孔繁漪毕生所为都是为了让她们母子三人过得生不如死。更可恨的是孔繁漪成功了,丛丽媛过得不好,她和简骋过得也不好,他们的不幸都是孔繁漪一手造就。
简月看着病床上的孔繁漪,就像看到了当年站在校门口的孔繁漪。仿佛瞬间置换了时空,她回到了过去。但是她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弱小的孩子,她不仅可以保护自己,还能够抵抗所有恶意。
简月笑道:“我刚才说过了,我姓简,您可以叫我简月。至于我妈妈,您放心,她过得很好。”
说完,她和师小冉走出病房,在楼道里遇见了冷微粼。冷微粼刚放学,还背着书包,怀里抱着几只康乃馨,脸上有一道细细的划痕,还有隐隐的红淤。
冷微粼看到简月和师小冉,乖巧的站住脚步,对她们说:“两位警官好。”
师小冉向她招招手:“你好呀。”
简月弯下腰看着她的脸,轻声问:“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冷微粼把脸捂住,神情既惧怕又委屈。
简月猜到了,问:“你妈妈打的吗?”
冷微粼不语。
简月想起十几年前孔繁漪扇冷微澜耳光的那一幕,没想到冷微粼遭遇了冷微澜同等的待遇,甚至有可能被冷微澜更糟糕。她问:“你妈妈为什么打你?”
冷微粼低声道:“妈妈说都怪我,要不是为了给我买衣服,她就不会受伤。”
简月:“是你想买衣服,所以才和妈妈去商场的吗?”
冷微粼:“不是的,是我妈想买衣服,把我带到商场是因为我要去上辅导班。辅导班就在商场附近,她不想让司机单独送我,所以才把我带去了。”
简月私心想要完全信任眼前这女孩儿,但是她的职业使她必须保留一些质疑,于是又问:“那你知道你妈妈昨天穿的那件裙子是谁送给她的吗?”
冷微粼面露疑惑,道:“你怎么知道裙子是别人送的?”
简月眉心微微一扬“是谁送她的?”
冷微粼道:“是我爸送她的生日礼物。”
简月:“她生日是什么时候?”
冷微粼:“就是昨天,她去商场是为了给自己挑礼物。”
简月很满意这个答案,她和冷微粼道别,要和师小冉离开时,冷微粼道:“警官,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简月:“什么事?”
冷微粼眼神里闪烁着渴望:“你知道我姐姐在哪里吗?”
简月怔了怔:“什么?”
冷微粼:“我姐姐,你知道她的下落吗?”
简月用余光看了看一旁的师小冉,道:“我不知道。”
冷微粼面露失望。
简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找你姐姐干什么?”
冷微粼摸了摸脸上的伤痕,泫然欲泣:“我姐说我们的家庭是地狱,她会带我逃出去。但是只有她一个人逃走了,我还没有得救。”
简月心里十分不好受:“为什么这么说?”
冷微粼道:“我妈不喜欢我,我爸也不喜欢我,他们也不喜欢我姐。我妈不经常打我,但是她总想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交朋友也不想让我上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师小冉很气愤:“怎么会有这么的父母?不好好养育孩子为什么还要生?”
冷微粼看她一眼,又对简月说:“我妈经常对我说一句话,她也经常对我姐说,但是我一直听不懂。”
简月:“她对你说什么?”
冷微粼像是背诵课文般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说:“我要你们全都在地狱里陪我,一个都别想跑。”
她用少女悦耳清丽的嗓音说出这句话,有种说不出的诡异。简月透过她看到了孔繁漪,看到了孔繁漪说这句话时那张怨毒的,歇斯底里的脸。才知道原来孔繁漪把自己积攒已深的毒气怨气和怒气全都发泄在了自己的女儿身上,她认为自己是不幸的,所以她要自己的女儿比自己更加不幸——暂且抛去孔繁漪作为母亲的身份,一个何其狠毒的女人才能说出这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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