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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寒辞去冬雪


2008年的冬天比往常更寒冷些。

“1月12日以来,受强冷空气影响,我国大部分地区出现入冬以来最大幅度的降温过程,十几个省份持续出现雨雪、凝冻等天气,部分地区出现大雪或暴雪,导致公路、民航等交通运输大范围受阻,旅客大量滞留。”

电视里新闻播报的声音和聂瑜的电话铃声同时响起,费遐周想按静音,聂瑜却抬了抬手制止了他。

电话那头是坐了一夜绿皮火车刚到北京的枚恩,一向脾气极好、见人就笑的音乐才子突然转性,开口就是一句夹杂着京味儿的抱怨:“他大爷的!北京这天也忒冷了!”

聂瑜看了眼手表,问:“这都几点了,你才到?”

枚恩叹气:“别提了,我这都算好的了。一路上都是大雨大雪的,火车站都乱套了……哎,这位大爷,劳烦您抬抬脚,踩着我了!”

不知是不是出站人潮过于汹涌,电话那头好一阵嘈杂,过了两分钟又传来了呼呼的风声,想必已经走出了火车站。

枚恩的声音这才又响起:“那什么,等我到宾馆了再给你发短信,长途话费也挺贵的。”

聂瑜点点头:“行,那你自己多保重。考试加油。”

他嘱咐了两句,电话就挂了。

枚恩今年运气不好,去北京参加艺考,却正逢难得一见的大雪天气,新闻里的“交通受阻、旅客滞留”,正是在说他所经历的实况。

聂瑜抬头看电视,正好听见主持人的下一句:“据中国气象局预报,此次强降温、降雪天气仍将持续一段时间,局部地区将有大到暴雪;1月25日至27日,西北地区东部、华北南部、黄淮、江淮等地还将出现较明显的雨雪天气。为进一步做好此次强降温、降雪天气应对工作,经国务院同意,现对有关事项紧急通知如下……”

听完这话,费遐周又往毯子里缩了缩,怀里的热水袋仍焐不暖天生体寒的双脚。

聂瑜皱起眉头,喃喃自语:“今年这情况,不太妙啊。”

今年的寒潮来势汹汹,起初人们并未太在意,只以为是冬天来得早了些。跨入新的一年后,不断的降温和降雨屡创新高,有几家的水管都已经被冻住了,生活用水只能跟邻居家借。没有任何好转的严寒似乎在预示着一场风暴的来袭。

他话音刚落,聂平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小瑜啊……”父亲的声音里充满了抱歉。

嗯嗯啊啊了几句后,聂瑜挂掉了电话,将小灵通往沙发上一扔,略感疲惫地揉搓着自己的脸。

“怎么了?”费遐周问,“你爸这周又回不来了?”

聂瑜点点头:“说是没赶上火车,一时半会儿也买不到票,可能得拖到月底才能回来了。唉……”

两父子表面上看着互相不对付,但到底是亲生的,离上次见到父亲也有几个月,聂瑜虽对父亲有抱怨,但还是敌不过想念。

“话说回来,”聂瑜坐到了沙发上,“你爸妈什么时候回国?”

费遐周看着电视,不停地更换频道。他说:“妹妹前两天刚做了手术,还没醒,他们应该还要在美国多待一段时间,年前应该是能回来的。”

聂瑜说:“我好像很少听你提起他们。跟家里人关系不好?”

“关你什么事。”

这几个字是聂瑜意料之中的答复。

他其实也无心打听别人的家庭隐私,不过随口一问。沉默了片刻,正准备起身去帮奶奶做饭时,却听见了费遐周的回答:“算不上关系不好,他们有他们关心我的方式,我也有回应他们的方式。不太协调,但……彼此心里都明白。”

节目换到了《动物世界》,电视机屏幕里,母狮子叼着小狮子的后颈,行走在广袤的草原上。

聂瑜抬手揉乱了他的头发。

“臭小孩。”聂瑜说,“该撒娇的时候就撒娇,该任性的时候就任性,都是自家人好不好。你都还没成年,别整天把自己绷那么紧,累不累?”

费遐周抬头看他,眼眸亮晶晶,问:“真的可以任性?”

“当然。”

费遐周举起保温杯,问:“那你可以给我的杯子倒满水吗?我懒得动。”

聂瑜:“……”

他一脸无辜:“你不是说可以的吗?”

“懒死你算了!”

聂瑜抓起杯子就走,嘴里嘀嘀咕咕个不停。

这死小孩,现学现卖的本事还真有一手。

天气预报中的新一轮雨雪很快席卷江淮。

高一的学生快活地放了假,高二生为了给年后的学业水平测试做准备,仍旧顶着风霜艰难上课。高三生更是不用提了,每一秒的放松都是一种奢侈的浪费。

谁料一夜之间,襄津市内下起了漫天大雪,纷纷扬扬染白了整座城市。西北寒风暴怒着驶过江淮小镇,雨棚颤抖了一夜。花架上的盆栽也被风吹倒,天井里一地的花盆碎片被掩埋在大雪之下,无瑕的白色温柔包裹了所有的秘密。

第二天清早,育淮中学收到上头的指令,紧急叫停了所有补课项目,也就是说——

终于放假啦!

学生并不知小镇外的世界遭受了怎样的风暴,突然来临的假期已足够令人狂喜。

费遐周好不容易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却听见聂瑜说,放假啦,不用上学了。他气得差点背过气去,鼓着腮帮子睡回笼觉去了。

没过两天,南方的小年夜来临,聂平终于赶上了春运的班车,风尘仆仆地回了故乡。他从西南一路回来,多处车站停运,他只好不断转乘,火车转大巴,大巴再换火车,最后还是搭了好心人的顺风车从建陵一路熬了过来。

父亲双手遍布红紫色的冻疮,聂瑜看在眼里,虽什么都没说,却主动帮奶奶做了几道菜,是聂平偏爱的重辣川味。

入夜后,不少人家放起了鞭炮,轰隆隆震动苍穹,红色的碎渣散落在白色的残雪上,在小年之时提前祈求来年的福运。

聂平酒足饭饱,陈年老酒熏得满脸醉色。

他拍了拍儿子成年后越发宽阔的肩膀,说:“小瑜啊,咱们回乡过年吧!”

下意识地点头之前,费遐周的名字冲进了聂瑜的脑海。

他问:“那小费怎么办?”

两日后。

“我爸妈今儿早上的飞机回国,现在还在太平洋上晃悠呢。”

费遐周双手插兜,平静的脸上毫无忧愁和焦虑。

“过两天他们就来襄津看我了,你赶紧走,别打扰我们一家四口团聚。”

聂瑜提着行李站在天井里,巷子口的聂平和聂奶奶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叉着腰催他:“臭小子!拿什么东西这么慢!走了!”

聂瑜对他们的催促置之不理,老父亲一般嘱咐:“取暖器上头不能挂衣服,电热毯尽量不要开一整夜,煤气灶不用一定要关好,还有……”

费遐周烦了:“你还有完没完了?我是没有手脚还是没有脑子啊?你要走赶紧走。”

父亲和奶奶决定回乡下老家和爷爷一起过年,这一走直到年后都很难回来,整个家里只剩下留守儿童费遐周,长辈们还没发话,聂瑜第一个跳出来不乐意了。

“我还不是怕你……”他的话卡在喉咙,来去不得,顿了半天才吐出后半句,“怕你把我家给烧了!对,我是为了保护我家的财产。”

费遐周的白眼快翻到太平洋去了:“谁稀罕你家这点破东西?”

聂平又在门外吼了,中气十足:“浑小子!再不出来我就进去揪你了!”

“来了,来了!”

聂瑜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费遐周冷着脸走到门口,“嘭”的一声摔上门,锁得死死的。

几分钟后,喧闹的人声渐行渐远,直到最后什么也听不见,只有邻居家的大摆钟撞响了三下。

费遐周叹了口气,走回了客厅。

其实,他刚刚说了谎。

受天气影响,大量回国的航班被取消,他的父母并没有订到回来的机票。加上妹妹还处在手术后的恢复阶段,很难承受长途飞行和严寒天气的折腾。父母昨天打电话告诉儿子,他们决定今年春节不回来了。

聂瑜的担忧成了事实。这个春节,费遐周将一个人留守在家里,一个人度过新年。

但是,费遐周并不打算把实情告诉聂瑜,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他太自信。

他有十足的把握相信,如果自己将这件事告诉了聂瑜,聂瑜一定会坚持留下来。

可是他并不打算这么做。他希望聂瑜可以在没有自己打扰的情况下专心地陪在自己家人的身边,像千家万户一样度过这个热闹的节日。

费遐周踹开聂瑜的房门,裹着对方的被子在陌生的床上打了几个滚。

如果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香气的话,那么聂瑜身上沾染的一定是柚子味的洗发水的香气。

费遐周深吸一口气,决定接下来的几天都要在这个房间里睡觉。

在这栋没有人的将军楼里,谁也不会发现他的秘密。

大年三十,万家灯火璀璨。

“好多外国人说中国话,孔夫子的话越来越国际化。好多外国人讲中国话,我们说的话,让世界期待2008……”

电视刚打开,欢快的歌声伴着花哨的舞台漫出屏幕,流行了一整年的《中国话》被改编成了迎新曲,谁家在屋外点燃烟花,“2008”在喧闹中嘹亮发声。

费遐周接起电话,母亲的声音隔着遥远的太平洋传到耳边,妹妹咿咿呀呀的声音也同时响起。

“周周啊,吃年夜饭了吗?襄津冷不冷啊?要多吃点饭知道吗?你聂叔拍了你的照片发给我们看,哎哟哟,怎么又瘦了啊?”

父亲抢过电话,浑厚的声音嚷着:“每次都说这些事情,孩子听了也会烦啊。周周啊,爸刚给你的卡上打了压岁钱,想吃什么随便买!衣服挑最贵的买!贵的才保暖!”

“你懂不懂怎么教育孩子啊?还想把周周教成像你一样的暴发户吗?”费遐周几乎能想象母亲在电话对面是怎么翻白眼的,“周周啊,妈妈给你买的羽绒服收到了吗?我跟你说啊,这个羽绒服含绒量超高的,加拿大人冬天都穿这个呢。”

费遐周笑着点头:“收到了,现在我正穿着呢。”

费母说着说着却哽咽了:“你说这大过年的,我们也不能回国陪你,你一个人在外地……都是妈妈不好,早知道就应该接你过来读书的。”

父亲揉着她的肩膀劝说:“大过年的你哭什么?有老聂在襄津照顾他,不会有事的。周周啊,你让你聂叔过来说句话!”

“聂叔他……”费遐周将电视剧的声音调大,“聂叔和聂瑜出去放烟花了,回头我再让他们联系你吧。”

为防止露馅,他胡乱地搪塞了几句,借着心疼话费的理由将越洋电话给挂了。

他爹还没说够,猝不及防地就终止了通信,心里很是不快。

令他更不快的是,儿子竟然替自己担心起钱的事情来了,这是小孩子该担心的事情吗?

为了证明自己家家底还厚实得很,次贷危机也打不垮。费父一冲动,给儿子充了笔巨额话费。

费遐周很快收到短信:“尊敬的客户,您已成功充值话费1000元。”

费遐周:“……”

他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春晚节目始终热闹,花花绿绿的舞蹈演员填满了舞台。电视机里人潮如海,电视机外,费遐周独自坐在沙发上,桌上没吃完的水饺早已经凉了。

他自认是一个喜欢独处的人,但独处并不意味着在需要人陪伴的时候也形单影只。

心无旁骛时,他坚不可摧。而一旦心有所念,仅仅是脑海中回忆起的一个画面,都能叫他蓦然委屈起来。

费遐周用聂瑜的洗发水洗头,怀里抱着聂瑜抓娃娃所获得的劣质玩偶。闭上眼,柚子清香环绕着自己时,就好像聂瑜正在身旁。

“叮叮叮——”

电话铃声将他的神思拽回。

来电显示是:聂狗。

电话接通,那头的人却迟迟没有开口。

对方不出声,费遐周便也沉默,电话两头的人谁也不先开口,仿佛是某种默契的较量。只有背景杂音似有若无地飘到耳边,提醒着他们,电话还未挂断。

最终,还是聂瑜最先憋不住了。

“喂。”聂瑜开口时一如既往的粗鲁,“你怎么不说话?”

费遐周却问:“不是你打给我的吗?我说什么?”

“咱俩交情就这么淡吗?大过年的,说点吉利话不行吗?”

“要听吉利话看春晚去。”他没工夫扯皮。

聂瑜也不说话了,两个人再次陷入沉默。

临近十二点,春晚的歌舞节目告一段落,主持人们纷纷走上了舞台中央。心急的人家已经开始放起了鞭炮,越接近零点鞭炮炸响的频率就越高,安静的冬夜在新旧年岁的交替之时被唤醒,恍若阵阵春雷连绵不断。

分针与时针重合,邻居家的大摆钟敲响了十二下,鞭炮的轰响达到了顶峰,在电视机里的欢呼声中,日历掀开新的一页。

农历戊子鼠年来临的那一刻,费遐周听见聂瑜的声音穿越千里,响在耳边:“小费,新年快乐。还有,十六岁生日快乐。”

烟花在天际崩裂,五色光芒飞跃苍穹、点燃心火。

原来聂瑜知道,大年初一,是费遐周的生日。

他宁可沉默这么久,也要守着零点,做第一个送出祝福的人。

四个字能说清的东西能有多少呢?

费遐周听见了聂瑜的祝福,听见了他费力坚持的仪式感,听见了为了愿望的实现而在心中默默许下的承诺。

当聂瑜说到十六岁时,他想起的是十六岁无所着落的那个自己。可他不喜欢费遐周的十六岁是这样的。

当聂瑜说出新年快乐这四个字的时候,或许他真正想要说的是,如果可以,我想要变成能够让你快乐的那个理由。

大年初三,顾念头戴大红色的棒球帽,身着红白相间的羽绒服,脚上一双红色的高帮篮球鞋,如一个红红火火的年团子一样滚到了聂家家门口。

这次他来见的人,却不是自己的表哥。

“咚咚咚”敲了几下门后,穿戴整齐的费遐周开了门,一抬眼瞧见对面火红的吉祥物,表情顷刻间冻住了。

“闭嘴,什么都别说,我不想听。”顾念先发制人,将对方的毒舌掐死在摇篮里。

费遐周眨了眨眼,对面这个从头到脚一身红的人实在有些刺眼睛。

缓了会儿,他才开口:“你知道今年奥运会的福娃吗?”

顾念茫然:“福娃,咋了?”

“你长得特别像那五个福娃里的欢欢,就是一身红的那位。”他又补了一刀,“你这脸也挺像的,滚圆滚圆的。”

寒假在家吃胖了五斤的顾念无言以对,只好气急败坏地嚷:“走了!我妈开车在外头等着了!”

费遐周耸耸肩,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走出家门。

他要去见聂瑜。

聂安嫁到顾家后,每年的年三十都是在夫家过,大年初三才回娘家看望家人。费遐周正好搭了个顺风车,随他们一起下了乡。

襄津城区外是成片成片的田野,田野的另一头是零星散落的各个村落,大多数以某个姓氏冠名,王家庄、林家岗,总让人回忆起毕飞宇小说里的乡村。

过去下乡进城都不容易,但这些年修了水泥路,开起汽车的人也多了起来,逢年过节的亲戚走动也比过往频繁了。村庄内都是狭窄的小路,一辆辆各种品牌的汽车停在了外头的旷野上。

快进村的时候,聂安将车停靠在了路边,送孩子们下车,她自己却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不远处,聂瑜穿着黑色的长款羽绒服,拉链未拉,大步走来时衣摆随风晃动,身姿挺拔。胸口一朵红色的玫瑰形胸针,在灰色田野间殷红而惹眼。

顾念张大了嘴,看着他:“哥,你这是……”

聂瑜下意识地摸头发,蹭了一手的发油。

不知今天是什么大日子,聂瑜竟然做起了造型,平日里杂草一样的头发被梳了上去,三七分的复古发型,露出宽阔饱满的额头,像电影里专演正义警察的刘德华。

费遐周打量了他一番,调笑道:“你这是什么打扮,今天结婚啊?”

“今天确实有人结婚,但不是我。”聂瑜将他手里的背包接过,抬手扛在了肩上,“你们运气好,正赶上吃家宴。”

听聂瑜这么一说,费遐周才发现,停在周边的汽车上有不少都贴着鲜艳的双喜剪纸,显然是来迎亲的车队。

费遐周问:“你们家有人结婚?”

聂瑜点点头:“嗯,我妈今天结婚。”

费遐周眨巴眨巴眼睛,话是听明白了,但是没懂这是什么意思。

“你这是什么表情?我爸妈离婚好几年了,今天二婚。”聂瑜说得坦荡又自然,“大喜的日子,都给我笑起来。”

费遐周和顾念对视一眼,脖子僵硬地点了点头。

说不清这种情况下,到底该安慰他,还是该说声恭喜。

婚房是新盖的,一共三层外加一个小院子,外观土洋结合,有巴洛克的柱子也有中国风的屋檐,乍一看有些突兀,但和周围的其他小洋房一起看时却莫名和谐。

屋内的装潢都是现代化的,有好几个客房,不愁客人来了没地儿睡。聂瑜领着两位小朋友去了三楼最清净的一间房,一路边走边聊。行李放下时,费遐周终于对这场婚宴有了个大致了解。

聂瑜还在上小学的时候,他爸妈就因为感情不合等原因而离了婚。母亲梁玉琪离婚后曾去广州打过工,结识了同为襄津人的现任丈夫,虽然发过誓这辈子都不会回这个地方了,但做母亲的,一方面舍不得彻底离开孩子,一方面又实在觉得这个老张为人不错,一来二去两人就走到一起了。

梁玉琪是四川人,年轻时因为反对家里安排的婚事而远走他乡,之后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了襄津。但她毕竟是个外省人,早早和家里人断了联系,在本地又没有太多的亲朋,邀请儿子来参加婚礼时也是忐忑万分。

聂平也收到了喜帖,但他只捎了两句好话,心里是绝不愿意过来的。聂安也不好意思亲自出面,只好把顾念作为代表送过来,塞了份厚实的红包,聊表心意。而费遐周,则是纯属被拉过来撑场子的。

费遐周问:“你不介意吗?”

“什么?”

聂瑜正在给他铺被子,在忙碌中抬起头来。

费遐周指了指聂瑜胸口的小红花。

这是作为家属招待宾客所佩戴的胸花,聂瑜不仅参加了自己亲妈的二婚仪式,还乐呵呵地承担了娘家人的责任,普通人看来未免有些不可思议。

“这有什么?”聂瑜不以为意,“张叔家也有个女儿,听说在上海工作一年能赚好些钱,逢人就夸。我虽没那么厉害,但也不能给我妈丢人吧。”

你有什么丢人的,这张脸、这个头,一路走来,多少人家的长辈直勾勾地盯着,四处打听这是谁家的男娃娃,今年多大了?家住哪里?定亲了没有?

有你这个儿子,还想多长脸?

嗒嗒嗒的高跟鞋声从屋外传来,房门被敲了三下,一个身材窈窕的女人走了进来。

她一头乌黑浓密的长鬈发,妆容浓厚,身穿枣红色的紧身旗袍,侧面开衩到大腿,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体曲线,肩上披着毛呢大衣,脚踩八厘米的细跟高跟鞋。美得张扬,气场逼人。

“阿姨好。”顾念乖巧地打了声招呼。

费遐周才意识过来,这位美人就是聂瑜的亲妈,梁玉琪。

他迟钝地鞠了一躬,礼貌地说:“阿姨好,我是聂瑜的……”

“我知道,我知道!”梁玉琪扬起眉毛,嫣然一笑,“你是和小瑜住在一起的那个小朋友吧。老费家的儿子嘛,我记得的。让阿姨瞧瞧,哦哟哟,这模样真是越长大越好看,比女孩子还漂亮。”

费遐周微笑地回应,眼角弯弯,怎么看都是个讨人喜欢的乖小孩。

梁玉琪最喜欢长得好看的人,一见到他就乐个不停,咯咯笑道:“小瑜这两天老提到你,竟然还跟我说你脾气大得很,怎么可能嘛!你跟你妈妈长得像极了,瞧着就知道是个懂事的孩子。”

聂瑜翻了个白眼,心里吐槽,我的亲娘哦,你可千万别被他的长相给迷惑了。

谁知他的亲妈反过来抱怨起自己儿子了,梁玉琪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跟小瑜住一起不好过吧?我跟你说他那个暴脾气哦,啧啧啧,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外面打架。我的乖乖,让你受委屈了哦。”

费遐周面不改色地点头:“还好还好,其实还可以忍受。”

梁玉琪感动地说:“真是个老实的孩子哦,竟然还帮着臭小子说好话。”

聂瑜抽了抽嘴角,不耐烦道:“还有完没完了,不是要去准备酒席的吗?”

“啧啧啧,你看你看,他脾气又上来了吧,真是的。”

梁玉琪一边看着聂瑜一边摇头,握着费遐周的手,恨不能换个儿子才好。

费遐周火上浇油:“对妈妈态度好一点,别这么不礼貌。”

聂瑜:“……”

我态度不好?我不礼貌?大家见过费遐周在家是怎么作威作福的吗?

聂瑜太委屈了。

费遐周第一次吃家宴。

襄津一直保留着不少旧风俗,特别是城区外的地方,逢年过节请客吃饭都是自家操办,吃百人宴,比去饭店热闹,还省下不少钱。

梁玉琪是中年二婚,婚宴办得简单,但是也足够热闹。院子支起简单的帐篷,摆上几张宽大的八仙桌,从邻里借来大量的凳子和椅子,足够两家亲朋入座。

饭菜是雇了专业的大厨来做,几位伶俐的妇女打下手帮忙,天没亮就开始处理食材。适逢过年,家里备的年货都拿了出来,腌鱼腌鸡,风干出腊味的香肠和猪头肉,家常菜的香气在大街小巷流窜。

没有礼堂,就在他们新盖的婚房里,梁玉琪和丈夫老张手握拖着长线的麦克风,招呼宾客的吉利话从轰隆隆的移动音箱里涌出。

没有什么甜言蜜语,老张挺着圆滚滚的啤酒肚,盯着妻子不停地憨笑。梁玉琪咧开嘴角,热情地说:“谢谢大家来参加我跟老张的婚礼。说实在话,我俩都这么大年纪了,说不了什么肉麻话。我就不多说了,直接开席吧,大家放开肚皮尽管吃!”

酒桌上的宾客热烈地鼓掌叫好,“唰唰唰”握紧了筷子。

大伙儿吃饭的时候,请来的民间艺人接过了话筒,献唱一首首耳熟能详的歌。从《好日子》到《月亮之上》,说不上唱得有多好,但嗓门够大,音乐声够热闹。饭桌上觥筹交错,一盘盘热腾腾的菜送上桌,丝毫感觉不到冬日的寒气。

可红火的日子里也并非全是和谐的声音。

聂瑜跟婚庆公司借的西装太薄,他迎完最后一批宾客就回去换衣服了。离开的时候,费遐周听见隔壁桌的男方家属们围在一起闲扯,三句离不开梁玉琪跟前夫生的儿子。

“瞧瞧他那精神样,给亲妈送嫁就这么开心,缺心眼嘛不是。”

“可不嘛,我今儿一来就在门口看见他了,我还以为是老张家的伴郎呢,搞半天是那婆娘的儿子。你瞧他那脸,一看就不可能是老张的儿子。”

“姓梁的婆娘到底跟她前夫断了没啊?长得花里胡哨的,不像个省油的灯啊,可得叫老张多添几个心眼儿。”

男男女女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唠嗑,话里话外却净是不着边的传闻和恶意的揣测。

顾念吃得狼吞虎咽,周围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夸这孩子圆脸有福气,旁人说了什么,他什么也没听见。

费遐周却被严重影响了食欲,放下筷子,碗里的甲鱼汤也不鲜美了。

没多会儿,聂瑜归来,他换回了自己保暖的毛衣,胸前却仍别着那朵红花。

刚坐下,就听见费遐周问他:“你不介意吗?”

“什么?”聂瑜没听明白。

费遐周说:“看着亲妈跟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心里多少会有些不舒服吧。”

这话过分一针见血,聂瑜眨了眨眼,转头看向不远处挨桌敬酒的母亲,顿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对方的问题。

“要说一点都不硌应,那肯定是假的。”他吐了口气,诚实作答,“可说到底,这是我妈的人生,她要跟什么人在一起,是她的自由,不是吗?”

费遐周托着下巴望着他的眼睛。

“其实我小时候也怨过。那时候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非要离婚,如果日子过得这么不痛快,那当初为什么要选择在一起呢?老有邻居逗我,说,聂瑜,你妈不要你了,你以后没有妈妈了。说实在的,我当时听见这话挺伤心的,记恨了我妈好长一段时间。”

聂瑜不常说起自己的叛逆过往,越是长大,他越想甩掉那个愚蠢的、任性妄为的自己。打过闹过,最终选择了与自己和解。

他说:“后来有段时间,我爸成天就只知道喝酒,我跟他闹得特别不愉快,情急之下就吼了句‘我终于知道我妈为什么不要你了’。这话挺对不起我爸的,但我直到那个时候才终于理解我妈了——过不下去了,一定要解释的话就是这几个字。人生是没办法重来的,但至少还有选择的余地。

“我妈选择的,就是离婚。”

张叔捧着酒杯过来这桌敬酒了,客人们纷纷站了起来,捧起杯子,不管里头灌的是雪碧还是茅台,通通一饮而尽。顾念一口雪碧喝得太猛,连打几个响嗝。

“小聂啊,我也敬你一杯。”

张叔走到聂瑜面前,满上酒杯,单独敬他:“你妈不好意思说,但是你今天能来啊,她真的特别高兴,真的。她之前就总跟我说,觉得对不住你,你还那么小她就走了。你妈嘴犟,其实心里也挺不好受的。”

张叔跟聂平不一样,他个头不高但是身宽体胖,圆脸大耳,见人都是笑脸,瞧着就是个好脾气的人。他只是个普通的生意人,没读过太多书,但心思也简单,不像聂平,动不动就要追求什么小老百姓听不明白的艺术。张叔只想踏踏实实地过平凡老百姓的日子。

聂瑜发自内心地回赠对方一个笑容,酒杯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说:“张叔,是我该谢谢你。我妈一直很想有个安稳的家。麻烦你了,以后好好照顾她吧。”

张叔感慨:“你这孩子……说的哪里话,这是我应该做的。”

有的婚礼是父亲为女儿担忧,有的婚礼却是儿子为母亲着想。费遐周注视着聂瑜的背影,忽然觉得,他的肩膀已然可以撑起更大更远的天了。

张叔是个感性的人,被聂瑜这几句话一说,泪眼汪汪地去找老婆,说:“阿玉啊,你真是有个好儿子。”

聂瑜被他逗乐了,坐回去后一边摇头一边感叹:“张叔可真逗。”顿了顿,又感叹,“不过他是真的对我妈好。”

费遐周打趣:“你刚才那个样子,跟嫁女儿似的。”

“的确没什么太大差别。都是希望我妈能过好。”他低头看着桌子,“小时候我总抱怨,为什么她不能为了我留在这个家里呢?现在再想想,我这个想法太自私了。我妈应该有她自己的人生,我希望她有人关爱,同时还拥有自由。”

聂瑜转头看向费遐周,视线由下往上,黑色的瞳孔里笼罩着一层薄雾。他说:“小孩,你也一样。”

“我?”费遐周指着自己,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嗯。”他点点头,“我也希望你能拥有这些。”

真挚的爱意,和选择人生的自由。

宴席吃了大半,聂瑜领着两位小朋友溜出了宴席。

酒喝多了的亲朋好友们卸下腼腆,抢过话筒把这里当成了KTV,鬼哭狼嚎地唱着歌,只图个开心,没一句在调上。

小辈们受不了这音浪折磨,瞅着没人瞧见,从后门蹿了出去。

顾念实在能吃,临走时还不忘揣一兜奶油馒头,一面走一面大声咀嚼食物,嘴里含含糊糊地问:“哥,咱们出来干什么啊?我还没吃饱呢。”

费遐周恨铁不成钢地看了顾念一眼,估摸着顾念一个寒假胖十斤都不在话下。

聂瑜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个塑料袋,拉开袋子,满满当当都是各色的鞭炮和烟花。

他挑了挑眉,问:“想不想放烟花?”

房子的后方是一条小河,河边建了一个简易的码头,旁边停着一条废弃的小船。

今年的冬天极冷,整条河面都冻上了薄薄的冰层,河水静止了,漂泊的小船也被冻在原地。河岸对面是低矮的房屋,方形的窗户透出温暖的灯光,连灯光也在冬夜结了霜,一切都是静态的,好似定格在框架里的一幅田园夜景画。

一帮小孩从巷子里蹿了出来,手里挥着烟火棒,火光刺啦刺啦地烧着。胆子大的孩子胡乱地往地上扔摔炮,噼里啪啦作响,硝烟味儿弥散在整条河面。

顾念将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瞪大了眼睛看向聂瑜,睫毛扑闪扑闪。

“都给你,拿去玩儿,也跟他们分一点。”聂瑜自己留了一些,剩余的一整袋烟花都给了他。

顾念兴奋地蹦了起来,小跑着去了河岸边。

聂瑜转头看费遐周,问:“你要不要试试?”

对方摸了摸脖子:“小孩子才爱玩这东西。”

“你点一个试试呗。”

“我不要。”

“你是不是不敢啊?”

“好笑,这有什么好怕的?”

“那你点一个呗。”

二人你推我拽地扯了半天皮,费遐周拉不下面子,被聂瑜塞了一手的打火机和二踢脚烟花。

二踢脚能响两次,威力大、效果强,放烟花玩这个最有意思……如果,不是站在点火人的立场上的话。

费遐周盯着那一截短短的导火线,舔了舔唇。

他计算道:“一般导火线的燃烧速度是每秒0.8厘米至0.9厘米,这根导火线大概有2厘米,也就是说我最迟也要在点燃后2.5秒内跑开,不然就……”

“噗!”聂瑜的笑声打断了他,“干什么呢?放个烟花又不是扔手雷弹,你这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费遐周神色凝重:“你别烦我,我在模拟2.5秒内跑开的行动路线。”

聂瑜被他打败了:“算了算了,图个开心的事,干吗搞这么复杂?”

费遐周暗中窃喜,以为他打算这么放过自己了,下一秒却听见对方说:“哥经验足,用不着算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数字,哥教你。”

还没搞懂聂瑜口中的“教”是什么意思,聂瑜已经绕到了他的身后,右手覆上了他的手背,牵引着他握住打火机,左手贴近他的后背,他的半个身子被聂瑜环抱住。

聂瑜高费遐周大半个头,他吐息时,费遐周能看见白色的雾气飘散在脸颊右侧,如同吞吐着发烫的耳郭。

“等会儿我数一二三,你就按下打火机,我跑,你就立马跟着我跑。”

聂瑜将二踢脚放置在地上,牵引着费遐周一同蹲下去。

按费遐周往日的性子,少不得要放几句狠话,此刻却意外地安静,身后的聂瑜怎么做,他就跟着怎么做。不知道的,只以为他真的被烟花给吓着了。

“来,准备好。”

聂瑜倒数的声音就响在耳畔,费遐周的喉结翻滚,是真的紧张。

“三,二,一……跑——”

二人迅速起身后退,聂瑜扣住费遐周的手,纤细的手腕皮包骨,轻易就能被他的手掌包裹。

刺啦刺啦,导火线以每秒0.8厘米的速度燃烧,2.5秒后燃烧到了尽头,火光熄灭,烟花纹丝不动,一阵风吹飞地上的尘土。

“这是个哑炮吧。”

“为什么不——”

费遐周抬起头的瞬间,聂瑜也刚好侧头看他,后背与胸膛的距离并未拉开,他一回眸,闪亮的夜星撞进了河面,“扑通”一声,砸开了薄冰,沉入了河里。

爆竹声在这一瞬戛然而止。

冬夜的风拂过发丝,费遐周眉梢微颤,睫毛抖动不安。

“嘭!”

劣质商品二踢脚迟钝了太久,一道光芒如闪电般冲向天空。

静止在原地的二人被这声音敲醒,慌乱中迅速拉开距离。

退开了两步,聂瑜却忘了自己手里还牵了个人。费遐周低着头想要甩开胳膊,还没来得及挣脱,二踢脚在半空中炸开了第二响。

二踢脚升入高空,哗啦啦,散落成一闪即逝的绚丽昙花。

漫天烟火落在了他们的头上。

顾念放烟花放得很兴奋。

“你看见那个‘窜天猴’了没有,‘咻’的一声就上天了!还有那个‘地老鼠’,差点飞到我脚底下,可把我吓坏了。”

他手舞足蹈地炫耀自己的亲身经历,聂瑜和费遐周却没有在听的样子,两个人一左一右隔得老远,一个字也不讲。

“你俩怎么了,怎么不说话啊?刚才那么半天都没把烟花棒放完,干吗去了你们?”顾念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两个,想不明白。

“我……”

聂瑜刚一开口,费遐周就生理性抖了一下身子。

“我得帮忙收拾屋子,大伙儿吃完就走人了,那院子里一地的瓜子壳。”他咳了两声,扯开话题,“时间不早了,你俩赶紧回去睡吧。缺什么跟我说。”

顾念闻声也打了个哈欠,犯困了:“呀,都快十二点了啊。小费,咱回去睡吧。”

费遐周“嗯”了一声,闪身进了小洋楼,溜得飞快。

聂瑜留在原地,直到对方背影都看不见了,仍呆呆地看着前方。

晚宴散了,宾客各回各家,热闹的院落里只剩下残羹冷炙和一地果皮屑。

梁玉琪难得像今天这么开心,喝了不少酒,张叔连哄带劝地才把她送进卧室。聂瑜主动揽下了收尾的活儿,忙到半夜整个庄上的灯都熄了,他才摸着黑回了客房。

第二天,聂瑜难得起晚了。

八点其实也不算太晚,但是在这个五点就有公鸡打鸣的地方,他洗漱完走到客厅的时候,梁玉琪早已准备好了一桌丰盛的早点。

费遐周站在她的身边,手捧着碗,帮忙盛粥。

“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聂瑜昨天累得不轻,醒来后哈欠连天。

他故意装得自然,用寻常的语气同对方打招呼,其实心跳得像大鼓,生怕对方一觉醒来理智上线,骂自己。

“有粥有面有烧饼,你吃什么?”

费遐周将碗端上桌,语气如常,只是没用正眼瞧他,眼睛下的黑眼圈有些深,像一晚上没睡好似的。

聂瑜想了想,说:“吃面吧。”

“就知道你要吃面!”梁玉琪从厨房里端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面,浇头有肉丝有香肠,丰富得很。

她笑道:“你从小就爱吃面食,也不知道像谁。”

聂瑜笑了笑,坐下来抓起筷子就埋头吃面。

“也不知道说句谢谢!”梁玉琪敲了敲他的脑袋,“这可是我手把手教小费煮的,这面筋道吧?”

“啊?”聂瑜从雾气中抬起头。

费遐周咬了口甜烧饼,面不改色地说:“随手学了学,谁知道顾念起晚了。”

言下之意,便宜你了。

话虽是这么说,但是聂瑜早就顿悟了,对于费遐周这种人的话,必须从字面意思的反面去理解。他说没关系的时候不一定是真的没关系,他说不在意的时候也不一定是真的不在意。

他说的随手,很可能就是特意。

聂瑜乐呵呵地傻笑了两声。

梁玉琪嫌弃地看他:“这孩子吃着面,笑什么?”

“我说呢,原来是小费做的面。”他摸了摸鼻子,“怪不得咸得发齁。”

费遐周抓起烧饼往他脸上砸。

在乡间的第三天,聂平亲自来接三个小孩回去。

梁玉琪提着一大包食物送他们出了村子。

“香肠带了吧?吃之前热一下,香得很呢。盒子里是春卷,回去放进冰箱,在路上稳一点,别给撒了。”当妈的没什么能嘱托的,只能在吃食上尽心尽力。

“就送到这儿吧。”

聂瑜看见姑姑的车停在了村口,倚着车门抽着烟的人却是爸爸。

梁玉琪也见到前夫了,他比过去更瘦更黑了,大过年的也没买新衣服,身上那件皮夹克不知道穿了多少年了。抱怨的话下意识地涌上心头,想开口却意识到早就没这个必要了。于是干脆笑笑,隔着十来米,一条水泥路的距离。

见孩子们来了,聂平迅速掐了烟。他的前妻比过去漂亮多了,年纪虽长了但心态年轻,瞧她这一身细心搭配的穿着,想必过得不错。

足够了。

这对过去的夫妻给了彼此一个眼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却已心领神会。

“上车吧。”聂平招呼一声,帮孩子们开了车门。

顾念喜提一大包烟火棒,径直往副驾驶的位置走去。

脚还没跨进去,费遐周一把拽着他的卫衣帽子给人拖了出来,莫名其妙地说了句:“跟我一起坐后面。”不顾对方挣扎,把这团红球塞进了后座。

聂瑜跟妈妈道别完,回来的时候后座已经坐了两位,他朝费遐周的方向望了一眼,上了副驾驶的位置。

回去的路上,顾念不停地转动脖子,一会儿看看表哥,一会儿看看同桌,肉嘟嘟的脸上浮现几丝疑惑的神情。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俩吵架了?”

费遐周倚着座椅闭目养神,没睁眼:“没啊。”

“那你们俩怎么不讲话了?”

“没啊。”

“你看你看,你平常讲话根本不是这个样子的。”顾念模仿他的语气,“没啊,没啊。哇,你还能再敷衍一点吗?”

“我平常是什么样子?”

“不叫的狗咬人最疼——你就是这种样子。”

费遐周终于睁开眼了。

他突然抛出新话题:“明天开学了。”

“啊?”顾念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别开玩笑了,过几天才开学呢。”

费遐周笃定地说:“明天开学,昨天夜里刚给家长发的短信。你妈妈应该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顾念慌了:“我寒假作业还没写完。”

“我也没写完。”

“那怎么办?”

“不写了呗,反正都是会的题目。”

“你敢就这么跟老师交代吗?”

“为什么不敢?”费遐周挑眉,嚣张地说,“我是年级第一啊。”

昔日的年级第一顾念咬牙:“你故意的吧!”

后座的两个人吵吵嚷嚷,完全忘记了副驾驶座上的那位。

聂瑜看着后视镜里一动一静的两个小朋友,十指交叉,指节用力。

假期结束的同时,聂平也要离开襄津了。

这一次,聂瑜没有再像上次那样躲着不见他,而是亲自送父亲去了汽车站。

他们没聊起梁玉琪和那场婚礼,江淮的男人都很少吐露感情,父子间的关系像紧绷的弦,彼此紧密相连但又不敢轻易触碰。

临走时,聂平留给儿子一袋胶卷,里头是他拍摄的川渝的风景照,他嘱咐儿子有空去照相馆洗出来。聂平很喜欢川渝,还要在那边再待几个月,下次再见面时可能已经是夏天了。

聂瑜点了点头,对他说再见。

再度回到学校,铺天盖地的考试和作业填满了聂瑜的每一分钟,他将游戏里的装备都卖了,附近漫画店的借书卡也退了,一心一意埋进学习里。

费遐周也在准备一个多月后的学业水平测试,也很忙。二人间的相处时间理所当然地减少,大部分时候都是各自关在房间里学习,吃饭时也急匆匆,腾出时间好去打个盹儿。

这样的日子里,费遐周几乎日日倒头就睡,梦游症没再发作过。

但他还是会时不时地梦到一场绚烂的烟花,梦见在烟花下,有一对爱人在忘情地接吻。

直到二月底的某一天,费遐周放学路过家属区门口那家老旧的照相馆时,一个戴着玳瑁眼镜的老爷爷冲他挥了挥手。

“你是住聂瑜家的小孩吧?这是聂瑜上次让我洗的照片,估计是学习太忙给忘了,一直没来取。”老爷爷将一沓照片整理好,塞进了牛皮纸信封里,“正好,你给他吧。”

费遐周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

信封很厚,照片很多。回去的路上,费遐周取出照片随意翻看。前一半是川渝的大江大河,山川风物。后一半大概是聂瑜在乡下时拍的,残雪覆盖的田野、参差错落的村庄,有的没对上焦,有的构图诡异。

其中有一张人物照,照片上的人,是费遐周。

那是离开村庄的前一个晚上,据说是财神日,家家户户爆竹声不停。费遐周和聂瑜陪着顾念在河边放烟火,因为前一天的尴尬两人站得很远,怕走近了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

彼时,顾念站在码头上,费遐周靠在河岸边望着他,烟火一次比一次壮观,天幕中交织着滚烫的赤红和燃烧的银辉。

观望着烟火的费遐周并不知道,站在他身后的聂瑜悄然举起了相机,将这一幕刻写在胶卷上。

相机镜头对准了地上的影子,花火升空的那一瞬间,聂瑜距离费遐周两三米,在他们的脚下,被拉长的影子紧挨着彼此,并肩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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