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春风沉醉夜
打架的事,最终还是被李媛发现了。
她没把这事捅到班主任罗老面前,而是把聂瑜叫到了办公室,私下解决。
聂瑜那场轰轰烈烈的见义勇为刚落幕,又一场全市模拟考来临了。他脑子里塞满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背的知识忘了个彻底,辛辛苦苦爬上去的名次,哗地又摔了回去。
李媛气得要死。
“为什么又打架?你以为衣服穿厚点把绷带藏着,我就看不出来了?聂瑜啊聂瑜,我一直觉得你头脑很清醒,可是看看你现在。还有多少天就高考了,我不明白到底有什么事比你复习还重要!”
聂瑜却说:“比考试重要的东西多了去了。”
“你!”李媛恨不得拿笔摔他,“你就非得打架不可?就算有人被欺负了,你不会找学校吗?非得自己逞英雄,弄得一身伤才行是吧?”
若是别的人,聂瑜大概会回一句,因为我不信任你们,我不相信你们能处理好这件事。
但是,李媛不一样。
“因为挥拳头比看书容易。”于是聂瑜这样回答她,“我知道我做得不对,但是我也想知道,除了你所说的暴力,我还可以用什么来解决问题?”
这个问题,是他一直以来都想问的。
小学的时候,爸妈离了婚,聂平有段时间只知道酗酒,喝醉了摔家伙砸板凳,家里常常一片狼藉。那个时候的聂瑜只崇拜暴力,因为他见识过它的威力。
昨晚之前,他也问过自己无数遍,有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解决常漾这样的人?
答案是没有。
又或者,有,但是以聂瑜的能力,他暂时还做不到。
李媛清楚地看见了聂瑜黑色的眼睛中,那藏不住的愤怒和不甘心,还有,被不确信所包裹着的一颗野心。
“聂瑜,还有很多解决问题的方法。”她叹了口气,回答道,“正义、尊重、包容,还有爱——如果你相信这些,你会拥有更大的世界。”
除了暴力,这个世界上,还有正义、尊重、包容。
还有爱。
学业水平测试在即,整个高二年级学生的情绪也紧张得很。
本省高考政策一枝独秀,学业水平测试一共考四门副科,成绩划分等级,考到一个A高考就加一分,四门全A加五分。
向来轻视副科的育淮都铆足了劲儿督促学生学习,五分!五分啊!你知道高考加五分能超过多少人吗!
最近的高二(16)班像一潭死水,人人不是学习就是补觉,下课比上课更安静。
但蒋攀显然不是这一类努力的学霸。
他买了一大包干脆面来分给同学吃,兴致勃勃地凑到前桌,说:“我刚才在小卖部,听见聂哥的大八卦了!”
顾念回过头,问:“我哥?他能有什么八卦?”
蒋攀神秘兮兮地说:“上个星期聂哥不是领着弟兄们去揍人了吗?听在场的两个学长说,聂哥非要亲自动手,别人拦都拦不住。你猜,这是为什么?”
顾念困惑:“为什么?”
蒋攀高喝:“冲冠一怒为红颜啊!”
费遐周一口水喷了出来。
“你也不敢相信对不对?我也不敢啊。不过你说说,咱聂哥都多久没正经跟人动过手了?什么样的人能把他惹毛到这个程度?什么事值得他这么愤怒?”蒋攀声情并茂,说得极有感染力,“那只能是为了感情的事呗!情敌非得自己亲手揍才痛快!”
费遐周一阵剧烈咳嗽,脸都呛红了。
蒋攀捶捶费遐周的背,劝道:“瞧你激动的。我一开始也不信的,但是思来想去只有这个理由最说得通。而且而且,那学长还听见聂哥说的话了。”
顾念睁大了眼睛,问:“什么话?”
“有多远给我滚多远!别打‘她’的主意!‘她’是我的人!”蒋攀粗着喉咙,模仿聂瑜的嗓音。
顾念:“我怎么觉得是你瞎编的呢?”
费遐周:“……”
“我都是听人家说的,我可没编!”蒋攀摸了摸下巴,十分好奇,“不过话又说回来,能让聂哥看上的女生,得美成什么样啊?”
顾念皱眉:“我没听说我哥有喜欢的女孩子啊。”
“他们班那个林丹青学姐,长得可好看了,聂哥会不会一直暗恋她?”蒋攀猜测。
“这话你别乱说。”
“那还能有谁啊?”
顾念成功地被他带偏了焦点,努力回忆全校有哪些漂亮女孩子。
高二的学业水平测试很快结束了。
“再见吧!政史地生!”
四门课一考完,蒋攀就奔回家把所有的课本和试卷扔了,从阳台丢下去,哗啦啦,落了满地的知识。
蒋攀他老妈操着鸡毛掸子踹开卧室房门,叉着腰怒骂:“败家玩意儿!扔什么扔!不知道留给你妈卖废品啊!”
蒋攀灰溜溜地跑到楼下,又全给捡了回来。
大考结束,费遐周的学习生活回归了正常。
妹妹术后恢复得很不错,爹妈心里高兴,对国内的儿子也更加愧疚。适逢换季,成箱成箱地寄来了新衣服,都是全英文的名牌,聂瑜不大认得。
“这几件太大了,你拿去穿吧。”费遐周将一摞衣服扔在了聂瑜的房里,满脸苦恼,“我妈真是年纪大了,怎么衣服尺寸也能买错啊?”
藏蓝色的运动服和黑色的卫衣,虽仍是聂瑜平日里穿衣的风格,但吊牌的价格天差地别。聂瑜翻了翻,也挺困惑:“同一批衣服怎么还能有买错的啊?”
费遐周眼神飘忽,眼神无辜。
“就是啊,搞不懂。你替我解决了吧,可别浪费钱。”
说完,他转身就跑了。
当费遐周琢磨着阿迪的运动鞋和匡威的帆布鞋哪一双更好看的时候,聂瑜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
高考的日子一日日逼近,聂瑜担心自己熬夜学习会影响到费遐周的作息,又从二楼的书房搬了下来,不是在学校自习到深夜,就是在自己房间刷题到深夜。费遐周偶尔起夜,不管多晚,都能看见他卧室的灯亮着,门缝里漏出米白色的灯光。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却在偶然的一个晚上,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晚上十一点多,聂瑜打着哈欠从学校回来了,开了门,聂奶奶却抱着手机急得团团转。
“小瑜啊,怎么办啊!”聂奶奶握着手机,神色慌乱,“小费怎么还没回来啊!我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都这么晚了,平常他早就回来了。”
聂瑜的倦意一扫而空。
安抚了奶奶回客厅坐着,聂瑜给顾念打了个电话。
顾念接到电话的时候也有些蒙。
“啊?小费还没回家?”顾念惊讶,“放学的时候他说有作业没写完,我就和蒋攀先走了。”
聂瑜问:“那你知道他什么时候离校的吗?”
顾念摇头:“不知道啊……最近也没什么作业啊,不至于写这么久吧?”
“这样,”聂瑜想了想,“你问问你们班其他人,最后一次看见小费是什么时候,一有消息就给我打电话。”
顾念答应:“好,你别担心,我马上去问。”
手机通讯录里的联系人毕竟有限,顾念思来想去打开了电脑,进入班级的QQ群。
同学们原本正在群里讨论题目,顾念的消息突然涌入,视觉上极具冲击力。
“谁看见费遐周了!!!他放学回家了吗!!!我哥哥喊他回家吃饭!!!”
一刻钟后,聂瑜赶回了育淮中学。
已经是深夜了,门卫大爷都准备歇息了,盯着他的校园卡看了半天,警惕地看着这位声称“东西落学校了”的学生。
好在聂瑜因为上学迟到被拎在学校门口训斥过好多次,门卫对他面熟,确定是本校人。他虽心中疑惑,最终还是放聂瑜进校门了。
聂瑜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了高二(16)班的教室。
顾念在班级群里一阵吵嚷后,果然引起了大伙儿的注意,得到了不少回复。但大家基本一放学就各找各妈了,没留意费遐周放学后去哪里了,问了一圈,都没什么有用的价值。
直到吴知谦私下给顾念发了一则消息。
“放学后我发现自己的笔记本没带,折回教室取了一趟。那时候教室里已经没人了,我看见费遐周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好像是睡着了。我当时没有吵醒他。有可能,他现在还在教室。”
最好是这样。
聂瑜脑子里模拟了一百个费遐周走出校门被车撞倒、在巷子口被仇家围堵的糟糕可能,嘴上对奶奶说着“不会有事的”,心里却吓了个半死。
他气喘吁吁地爬上四楼,高二(16)班只有一排灯是亮着的,半明半暗,窗帘在夜风中鼓动。
费遐周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胸口随着平稳的呼吸一起一伏。
万幸。
不知过了多久,费遐周再醒来时,面前是一张放大了的聂瑜的脸。
大概是刚睡醒,脑袋发蒙,费遐周盯着这张脸端详了许久,目光从他浓密的眉毛流转到锋利的下颌线。他这段时间瘦了些,脸上的棱角越发突出,眉眼也越发深邃。
聂瑜今天穿的是自己送给他的新衣服,衣服款式虽简单但特别考验身材,聂瑜个高肩又宽,深色衣服衬出干净脸庞,工装风硬朗又新潮,配他正好。
只要不乱穿衣服的话,明明是个帅哥啊。
“醒了没?”聂瑜伸手在费遐周面前挥了两下,“你怎么眼睛都不眨一下,睡傻了吗?”
费遐周这才抬起发酸的脖子,半边脸颊因为趴在桌上太久而泛红,不平整的木桌在皮肤上印刻了一条曲折的纹路。
聂瑜抬手揉了揉他发红的脸,吐槽:“你不知道垫本书再睡吗?”
“太困了。”
费遐周揉了揉眼睛,挤出几滴眼泪。
费遐周自己不知道,其实他一犯困的时候气势就会弱下去,奓毛小狐狸也变成了耷拉着耳朵的小猫咪,垂落睫毛,狭长的眼尾泛着淡红色,生出几分说不清的委屈和可怜。
“今天怎么这么累?放学都不知道回家,我还以为你又……”聂瑜说到一半顿住,不吉利的话说不出口。
费遐周从抽屉里取出一本专门为聂瑜准备的精选例题笔记,翻到最新的一页给他看。
“你上次周测没做出来的那个大题,我找了些同类型的题目,你这两天练一练。不过这一块知识点我也没系统学,不明白的还是得靠你们老师教,我帮不了太多。”
聂瑜专注地看着费遐周,瞧也没瞧笔记本。
“多用几种方法解,把这个题型练熟了,以后就不会……”费遐周说到一半觉得不对劲,抬头看了他一眼,生气地问,“你看哪儿呢?我刚才讲了那么多,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聂瑜摇头:“没听。”
“没听你还这么理直气壮!”
聂瑜笑了笑,将笔记捧在怀里,转移话题道:“走吧,我们赶紧回家。”
出了校门,他们并没有直接回家。
费遐周在学校睡了一觉后精神十足,聂瑜的困意早被方才的虚惊一场给吓跑了。给奶奶打了个电话报平安后,聂瑜牵着小孩的手,越走离家越远。
在路上,费遐周茫然地问:“我们这是去哪儿?”
聂瑜卖关子:“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襄津虽是个经济不大发达的小县城,但是在文化这一块做得还算不错。据说哪座古宅是明代小说家的故居,哪个博物馆又是为清代某位诗人建造的,连育淮都吹嘘自己有百年校史,青砖绿瓦在这儿并不少见。
而除此之外,在这片社区的最北边,白枫山的山顶上,还建了一道仿古城墙,是为纪念哪朝哪代已无人记得清了,只记得城墙后栽了一整排的合欢树,每逢六月花期,遍地都落满了红粉色的合欢花,飘在空中,如絮如樱。
白枫山虽被称作山,但充其量也就是个小土堆,比其他地方略高了那么一些,在平原地区便显得与众不同了。正值四月,合欢树虽未开花,但枝叶繁茂,一棵棵整齐排列,斜倚城墙,恣意生长。
城墙有大半个人高,聂瑜一蹬腿就翻了上去,坐稳后又伸出手,拉着费遐周坐在了自己的身旁。
暮春夜风温和,他们肩并肩坐在山顶、坐在墙头,越过流淌的白枫河,这个小城没有高楼大厦遮蔽视野,沉睡中的襄津尽收眼底。
“这夜景可真是……”费遐周说,“不怎么样啊。”
是不怎么样。也不看看几点了,又不是周末,除了熬夜苦读的备考生们,谁会在这个点亮着灯?
大半个襄津都是暗色的,弦月皎皎,繁星漫天。
费遐周双手撑着墙头,仰着头看着天空,两只腿晃来晃去,脚下夜色悬空。
聂瑜突然问:“小孩,你想过以后考什么大学吗?”顿了顿,又改口,“问这个没有意义,不是清华就是北大。换个说法吧——你以后想干什么?做什么职业?”
“谈人生?这么突然?”费遐周莫名其妙地看向他。
“嗯,谈人生。”聂瑜点头。
费遐周翻了个白眼,想了想,答:“我妈妈和妹妹身体一直都不好,所以初中的时候,我还挺想做医生的。”
“那现在呢?”
“后来我才知道医生除了手术做得好,还要和病人好好相处。我是不会照顾别人情绪的人,要是真做了医生,那我的病人估计挺不好受的。”
聂瑜轻笑:“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所以……我也不太确定。”费遐周转了转大眼睛,“去做科学研究也不错?待在实验室里的工作,好像也挺适合我。”
偏科大王聂瑜揉了揉太阳穴:“你可能不知道,我这辈子的最低分都给了物理。”
“你呢?”费遐周问他,“你想过这些吗?”
“前段时间李媛已经为这个找我谈过话了。”话题绕回了聂瑜身上,“她问我对以后有什么规划,想考什么大学,想做什么职业。说实话,我不太知道。”
“你以前就没想过这些吗?”
“也不能说没想过,去年高考完填志愿的时候,我确实也思考了一下,但也没得出什么有用的答案。当时的志愿也是随便填的,以为做什么都可以,有学上都行,直到被录取了,我才感觉到抗拒。”聂瑜说,“可能是,虽然也不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但至少还能知道不喜欢的是什么。”
总是信誓旦旦地说对自己踏出的每一步都不后悔,但是仔细思量,又希望能拥有后退一步的机会。都说一考定终身,但聂瑜没被这一次的考试完全定义,他任性,他不懂事,还是想要重来一次。
“那现在呢?也快一年过去了,你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了吗?”
“嗯,知道了。”
聂瑜主动敲响了教师办公室的大门。
“警校?你想考警校?”
李媛的眼睛瞪大了一圈,手里的红笔都掉了。她冷静后仔细思量了一下,眉头渐渐舒展。
“也不是不行。你这家伙文化课虽然一般,但是脑子还可以,身板这么结实,做警察还真挺合适。”她顿了顿,又补充,“不过警校可比普通大学苦多了,你可别吃不了苦又跑回来读高五。”
聂瑜笑了:“我这次是认真的,绝不读高五,不会回来给育淮丢人的。”
李媛翻了翻手机通讯录,说道:“警校这方面我也不太懂,等我找几个朋友问问看,有什么要准备的到时候告诉你。别的不用担心,先把你功课做好了,警校的分数也不低呢。”
聂瑜用力地点头:“您放心吧。”
事说完了,聂瑜转身要走,李媛却又突然叫住了他。
“不是,你等会儿。”
做老师的对学生的转变格外敏感,她眯着眼睛问:“你怎么突然就确定要考警校了?之前问你,你还是一副干啥都行的样子。”
“这不是……您对我的感化起效果了嘛。”聂瑜装老实,“我就是块木头,被您这么天天关怀着,也该长出朵花来了。”
“你就扯吧。”李媛翻眼皮,“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交女朋友了?”
聂瑜连连摇头:“女朋友?怎么可能?我肯定不会干这种祸害小姑娘的事情。”
李媛见多识广,一猜一个准:“那就是有喜欢的姑娘了?”
“真没有。”聂瑜这也不算撒谎,拍着胸脯发誓,“我要是骗您,我就考不上大学。”
“不准说这种晦气话。”她比聂瑜还紧张,“你必须给我考上,我下半年不想在这个学校看见你。”
“得嘞。”聂瑜鞠了个躬,“希望暑假有机会请您吃谢师宴。”
李媛说:“我等着呢。”
走出办公室时,聂瑜才看见费遐周正等在门口。费遐周手里抱着一摞作业,应该是来隔壁办公室,听见了他和李媛的对话。
费遐周问:“你真的决定了?虽然考警校的想法也是我提出来的,但我说了不算,你还是得自己……”
“我已经深思熟虑过了,我觉得警校挺适合我的。”聂瑜抢白,“我甚至还给我爸发了短信问他的意见,回去后要不要我给你看信息记录?”
“你爸说了什么?”
“他说——警察好!就是威风!”
“……”
挺像聂平的风格的。
昨天半夜回家时,费遐周一路都在琢磨聂瑜的事,正好路过社区的派出所,一个念头突然就蹦进了脑子里。
“聂瑜,要不你去考警校吧。”他说,“你这么爱多管闲事——不,我是说打抱不平。而且你拳脚功夫也有两下子,用来打架不如干点有意义的事。而且……”
当时,聂瑜问:“而且什么?”
费遐周说:“你有脑子,但不用小聪明为自己牟利;你拳头硬,但从来不揍比你弱小的人——你会成为一个好警察的。”
聂瑜舔了舔唇:“你这样夸我,好像还是第一次。”
“因为你确实就是这样。”费遐周低头看着地上,路灯将他的影子拉长,“你知道吗?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勇敢,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保护好自己。所以,这个世界上一定会有很多人需要你,就像……像我一样。”
那是聂瑜第一次从别人的口中听说,原来自己是被需要的。
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是感性的涌动,而需要一个人的认知则是理性的博弈。
聂瑜的思绪飘得太远,被费遐周摇着胳膊喊醒。
“你还没回答我呢。”费遐周问,“你怎么就觉得警校适合你了?”
“可能是因为……”
聂瑜摸着下巴,认真地思考。
“我觉得我穿制服的样子肯定特别帅。”
费遐周有些无语。
夏季的来临总是让人毫无防备。
记不清气温是怎么突然提升的,劳动节当天阳光明媚,聂瑜早晨穿着卫衣出门买油条,回来时流了一脑门儿的汗,这才意识到原来春天早已经结束了。他匆匆忙忙地回到卧室,将卫衣换成了短袖。
日期的变化在高三生心里只有一个意义——高考逼近了。黑板角落里贴着“距离高考还剩( )天”的字条,括号里的数字从三位数变成两位数,从前以为的“还早呢”,变成了如今的“哎哟,学不完了”。
在距离高考已经不到一个月的时候,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却发生了一场剧烈的震荡。
费遐周是第二天在学校里听说的这件事。
一大清早,早读课还没开始,平日里困得打蔫儿的蒋攀不知哪儿来的精神,站在顾念课桌边吵吵嚷嚷地说话。
“你昨天晚上看新闻了没?地震了,八级呢!”
“我哪有时间看新闻啊,一开电视我妈就念我。”顾念问,“八级是什么概念?特别严重吗?”
“我爸说可严重了,他晚上给汶川附近的朋友打电话,一个都打不通。”
“汶川?”顾念没听说过这个地方,“汶川在哪个省?”
蒋攀想了想:“好像是……四川?”
一直没有参与对话的费遐周突然抬起了头,他瞪住蒋攀,问:“四川地震了?有多严重?”
“我也不清楚,新闻里也没说明白。”蒋攀奇了,“你怎么突然这么激动?有认识的人在四川吗?”
费遐周眉头紧锁:“聂叔叔就在四川。”
自从聂瑜专心备考后,几乎就没打开过电视。过去也会订些报纸,现在没空看也就停了。离高考越近,他心情越焦虑,表面上虽看不出什么,架上的小人书却都落了一层灰,许久没被翻阅。
住在襄津这样的小县城,吃穿用度不优越却也齐全,与外头的城市没什么联系,不看新闻不问时事,日子也照常过。超市的促销活动都比国外新上任的领导人来得重要。
只是这世上的人谁也不是如一座孤岛般活着,时代抖落一粒尘埃,就成了人生的一场震颤。
费遐周趁着下午最后一节体育课,提早回了家。
“中国地震局消息,昨日下午14时28分,四川省阿坝藏族自治州汶川县发生里氏7.8级地震,重庆、湖北、湖南等多省都有明显震感,国家地震应急救援预案已经紧急启动,救援人员已赶往现场,人员财产损失正在进一步统计中……”
报纸的头版头条,电视上滚动播放的新闻,大爷们儿聊天的内容,全都被“地震”这个只在地理书上出现最多的字眼给覆盖了。只是事发突然,新闻报道时效有限,当地的具体情况到底如何,影响范围有多大,仍不得而知。
聂奶奶坐在藤椅上,手里的蒲扇也不摇了,看一眼新闻叹一口气。
四川地区的手机信号部分中断,或是因为断电而影响了信号,费遐周在客厅来来回回地走,不断地给聂平打电话,一连几十通电话,却全都打不通。
“小费啊。”聂奶奶看着墙上的时钟,“小瑜快回来了,咱把电视给关了吧,他下个月就考试了,这个时候看到这些……唉……”
聂奶奶的意思是,还是暂时不要告诉聂瑜为好。
但是,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瞒得住?
费遐周摇头:“他总要知道的。”
聂瑜在放学路上顺手捎了两份香酥鸡,回来时,周身环绕油炸的香气。
“小费,你上次不是想吃这个的吗,我今天……”
进了客厅,一老一小如失了魂似的坐在沙发上,也不说话,只有电视里的特别新闻报道滚动播放。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聂瑜觉察到了不对劲儿。
费遐周没说话,只抬手指向电视机。
聂瑜不明所以,盯着屏幕看了几分钟,表情渐渐凝固。香酥鸡被“啪”的一声扔下,他慌忙地冲进房间寻找手机。
“电话打不通的。”费遐周说,“我试过了。”
聂瑜的小灵通关机待业很久了,他执拗地开了机,快速拨号的第一个联系人就是聂平。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打不通。
费遐周宽慰他:“我听说太多人打电话过去,可能线路堵塞、一时半会儿信号跟不上,你先别太紧张。”
聂奶奶扶着膝盖站了起来,朝着条台上的观音烧香拜佛:“阿弥陀佛,保佑我们平子安全吧……”
越是在无能为力的时候,人越是需要有个寄托。
她唉声叹气,又忍不住抱怨:“这么大岁数了就是不知道安定下来,四川有什么好的,非要背井离乡跑这么远。”
“那是我妈的家乡。”
聂奶奶诧异地抬眼,听见聂瑜一字一句地说:“正月走的时候,爸对我说,他很喜欢四川,因为那是生养我妈妈的地方。”
聂奶奶大概从来没关心过,她的前儿媳妇是四川人这件事。
四川前儿媳妇在三天后进了城。
周日半天假,费遐周刚从学校回来,推开家门,就看见穿着碎花长裙的窈窕女人迎面走来,一边撩动她乌黑的长发,一边招呼道:“小费回来啦?快来快来,我买了肯德基全家桶,趁热吃。”
费遐周眨眨眼,这位竟然是聂瑜的亲妈,梁玉琪。
聂奶奶坐在藤椅上,白眼一翻,对洋快餐不屑一顾:“这种垃圾食品不卫生,吃了要拉肚子的呀。”
梁玉琪的笑容岿然不动,不软不硬地回:“反正也是给孩子们吃的,吃不坏您的肚子。”
聂奶奶气得直摇蒲扇,拧着眉回卧室去了。
费遐周佯装没瞧见这对婆媳交恶,微笑着问:“梁阿姨,您怎么有空来了?”
“大瑜这不快高考了嘛,我这个当妈的也没管过他,怪难受的,想着来看看他。还有就是……”她斟酌着开口,“大瑜他爸昨天给我打电话了。”
“聂叔叔没事?”费遐周瞪大了眼,“这三天我们谁都联系不上他,差点以为他在四川……”
梁玉琪叹了口气:“等大瑜回来,我一起告诉你们。”
大概过了五分钟,聂瑜回来了,他耷拉着眼帘,一脸疲态。
看见亲妈的时候,他比费遐周还要震惊,瞪圆了眼睛一眨不眨,几秒后沉重地问:“我爸怎么了?”
梁玉琪白眼一翻:“你爸怎么了?你爸好得很呢。昨儿晚上大半夜打电话扰我清梦,瞧你这小崽子,都不知道跟我打声招呼,上来就只关心你爸。”
父母在儿子面前争宠是常有的事,这样反而有几分熟络和轻松,聂瑜霎时松了口气,悬了好几天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走到餐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这才问:“你怎么过来了?我爸怎么不联系我啊?”
“你奶奶年纪大了,经不住刺激。你性子又躁,打个电话本来就不容易,到时候事没说清楚,你父子俩先吵起来。”
梁玉琪给他添了点水。
“12号那天你爸也在四川,不过不在地震中心,影响不大,就是附近电力设施和信号站受损,先是手机打不了电话,后来又找不到充电的地方。直到昨儿晚上才借了人家的手机,跟我联系上了。”
聂瑜问:“我爸说什么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暂时不回来了。”
“什么意思?为什么不回来?待在那儿有多危险,他发什么神经不回来!”
聂平果然了解自己儿子,梁玉琪的话才说了一半,聂瑜就腾地站了起来。费遐周在桌子下拉他的手,劝他别冲动。
“你给我坐下,先听我把话说完。”当妈的语气强势,儿子在外面再怎么拽翻天,还是得听她的话。
梁玉琪看着聂瑜的眼睛,严肃地说:“你爸当时的位置离灾区不远,虽然他幸运,没有受伤,但是附近很多房屋和设施都受损严重。地区偏远,路不好走,救援人员也只赶来了一小批,人手远远不够。你爸他四肢健全还有点力气,多少能帮上点忙。所以他决定留在那里,就当做志愿者了。”
一直躲在卧室里的聂奶奶也打开了房门,从缝隙里听着外面的话。
“我这么说,你能听明白吗?”梁玉琪说,“是,那边时不时可能还有余震,生活条件也是一团糟。但就是因为这样,你爸才需要留在那里。”
聂瑜十指交扣,指甲掐进了皮肉里。
“你爸从来就是这个作风,先斩后奏,家人的想法永远是第二位。我以前不能理解他的记者梦,所以离婚了。但是聂瑜,你不能不理解他。”她说,“你是他的儿子,是他坚持这么多年的理由,他当然也可以一走了之,只顾自己。但他是为了你,才留在了那里。
“你爸爸他不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懦弱的父亲。他要证明给你看,他聂平这么多年,究竟在坚持什么。”
梁玉琪也很难相信,这些话竟然是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
这世上最厌恶聂平和他的远大梦想的人,大概就是她了。
她至今还记得,聂瑜三岁的时候,她在婆婆的再三劝说下放弃了自己的职业,专心在家带孩子。聂瑜六岁的时候,半夜发高烧,她冒着漫天暴雨送孩子去几千米外的医院,一整晚精疲力竭,第二天却被婆婆劈头盖脸地责骂不会照顾孩子。
她太厌恶这一切了。
昨晚接到聂平的电话时,梁玉琪差点在他开口的一刹那就挂掉,可是她却听见这个男人哽咽着说:“昨天,昨天有一个孩子,比小瑜年纪还小,瘦瘦弱弱的,就压在一面墙下面。我能听见他喊我叔叔,听见他哭着说自己好饿。可是我们挪不开他身上的石头,我们竟然救不了他。结果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面前闭上了眼。他还在读书呢,他还那么小……他跟我说,叔叔,我明天还要考试呢……”
梁玉琪从来没见过那个男人泣不成声的样子,她只记得彼此争吵时赤红了眼睛、歇斯底里的模样,却从来不知道聂平也会有这么悲伤、这么痛苦的一面。
她忽然就想念起了儿子,她想来见聂瑜一面。
彼此沉默了很久后,梁玉琪听见聂瑜开口:“你说他这样做是为了我,可能是吧。但如果有我一份的话,那一定也有你的一份。”
聂瑜说完,抬头看着天花板,满眼血丝。他说:“我爸他也想证明给你看吧。他这人没什么担当,当不了一个好丈夫,但……但他也不是个彻头彻尾的浑蛋。”
在最无助最无力的时刻,他最信赖的人,仍然是你。
那个下午,聂瑜没留在家里刷题。
他跑去了游戏厅。
离高考只有不到一个月了,有的人陷入极度的焦虑,如聂瑜;有的人则彻底放飞自我,死到临头就干脆听天由命了,如翘了好几天的课来帮忙看店的黄子健。
“哥,跳舞机要不要试试?刚更新了曲库,更带劲了。这个打枪的也刺激,丧尸题材呢!这个摩托车它……”
聂瑜头也不回地奔向了一排靠墙的机器,黄子健在他身后嚷嚷:“喂!你不是吧!又抓娃娃!是不是个大老爷们儿啊!”
嗯,聂瑜心情郁闷时的发泄方式,就是抓娃娃。
他对这些娃娃没什么兴趣,只享受娃娃被抓起来的瞬间。仗着黄子健成筐成筐地给他送不要钱的游戏币,抓得越发猖狂。他只盯着一台机器,把里头歪头歪脑、针线粗糙的盗版玩偶全都抓出来,然后再用钥匙打开游戏机,重新塞回去。
抓出来、塞回去,再抓出来、再塞回去。
黄子健觉得聂瑜脑子有病。
不知道过了多久,聂瑜玩到天昏地暗、头脑发晕的时候,一对年轻男女搂着肩膀走了进来。
黄子健懒得把时间浪费在观摩聂瑜发神经上,他笑嘻嘻地走过去,招呼道:“要换游戏币不?一块钱一个币,充一百可以额外送十个币。”
女人摇着男人的手臂,撒娇道:“亲爱的,给我抓一个娃娃吧。”
男人大方地掏出一张红钞票:“充一百块,你想抓多少就抓多少。想玩什么都随便玩。”
黄子健最喜欢这种爱花钱的情侣了,乐呵呵地去机器取币了。
一百一十个游戏币还没全出来,不知哪儿来的女声,暴怒如狮吼:“李达强,你这个浑蛋!”
黄子健手一抖,游戏币险些撒一地。
为什么这个声音听起来这样熟悉?
只见一个穿着黑色短袖的女人向那对情侣冲了过去,“啪”一巴掌打在了那男人的脸上,男人臂弯里身材娇小的女人尖叫一声,整个游戏厅的人都向他们看了过去。
除了聂瑜,聂瑜的心里只有夹娃娃,两耳不闻窗外事。
“别抓娃娃了!出事了大哥!”黄子健连生意也不做了,奔过去直拍他的后背。
聂瑜漫不经心地说:“不就是三角狗血恋吗?这有什么稀奇的,别打扰我娱乐。”
“三角恋不稀奇,可……可是那女的……”黄子健急得都结巴了。
那黑衣女面朝男人,模样被遮住了,看不清是谁。聂瑜不爱听人墙脚,没有留意她的嗓门。偏偏黄子健使劲晃他的胳膊,机器爪“哗”一下跑偏,一下子扑了个空。
聂瑜这才烦躁地转过身,正瞧见那男人恼羞成怒地推了黑衣女一把。
女人踉跄后退,凌乱的头发下露出一张因悲愤而扭曲的面孔。
“这……不是李媛吗?”
聂瑜惊了。
黄子健的表情比揉皱了的纸还难看,他说:“我就知道她男朋友不是什么好东西,上次来学校接她下班的时候,还跟隔壁班漂亮女生要QQ号呢。恶心,连高中生都不放过。”
聂瑜看他:“你早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李媛?”
“这事怎么说啊,人家的家务事,我要是多管闲事,李媛说不定还觉得我故意挑拨呢。”黄子健眉头紧皱,“不过这大庭广众的,吵什么呢,别把我这么多客人给吓跑……哎哟!怎么还动手了!”
男人吼道:“你发什么神经!我在短信里说得很清楚了,咱俩掰了!你凶什么凶,你凶莉莉干什么?死婆娘滚开!”
他猛地发力,一把推在女人的肩膀上,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李媛的后背撞上游戏桌时,发出尖叫,吃痛地喊出声来。
“这男人真是个畜生,怎么能……喂,你干什么去?你拿游戏币干什么,聂瑜!”
不要多管闲事的言论并没有被聂瑜听进去,几秒前眼里还只有娃娃机的他突然操起了手边的半筐游戏币,大步迈向了狗血剧情发生现场。
李媛扶着腰蹲坐在地上,吃惊地看见自己的学生走了过来。
“聂瑜,你怎么……”
话没说完,聂瑜一把揪住了男人的衣领,巨大的身高差几乎使对方双脚腾空。
男人惊恐地喊道:“你是谁啊?你想干吗?”
“其实吧,前段时间我刚答应了我的老师,绝对不随便使用暴力。”聂瑜的语气有一种诡异的苦恼。
“你……你放开我!你知不知道我爸是谁,你小心……”
“哗啦啦!”
半筐游戏币朝男人脸上砸了过去,冰冷的圆形金属在迅速的加速度作用下如无数扁平的子弹,男人痛苦的叫喊回荡在整个游戏厅内。
聂瑜说:“不过我这个人吧,一向不爱听老师的话。”
当天晚上,梁玉琪在家里做了一大桌子菜,聂奶奶坐在饭桌边一声不吭地扒饭,但好歹没有冷言相对。
只是已经过了七点,聂瑜却迟迟没有回来。
这不是一个常见的情况,聂家六点按时吃饭,聂瑜如果赶不上,一定会打个电话或发个短信通知一声。
费遐周内心焦躁却不敢让梁阿姨看见,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菜后,收到了枚恩的短信:“过来一趟,把聂瑜领走。”
枚恩的艺考面试一路破五关斩六将,顺利通过了多个学校的复试,但最后是否能录取还要看文化课的成绩。他去年掉以轻心以为自己绝对能考上,结果以一分之差和心仪学校失之交臂,不得不再来一年。
今年,枚恩白天学习、晚上写歌,艺术、学业两手抓,和聂瑜私下小聚的时间也变少了。故而,今天聂瑜没打声招呼就跑了过来,他还颇有点惊讶。
更令人惊讶的是,这小子话也不说,来了就往河边一坐,不是往河里扔石子就是发呆,从红霞漫天一直坐到弦月高悬。
枚恩吃完晚饭出门倒垃圾,发现聂瑜竟然还没走,这才给费遐周发了条短信。
“你俩吵架了?”费遐周来了后,枚恩这样猜测。
“没有。”对方摇头。
枚恩伸了个懒腰,回屋了:“那我就把他交给你了,辛苦。”
费遐周点点头:“不辛苦,为人民除害。”
初夏已至,天黑的速度一下子慢了下来。晚上七点多,天边仍浮着一层灰白色,河边无云无风,对面码头的妇女洗完了衣服,提着鲜艳的塑料桶回家去了。
聂瑜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手里一堆细碎的石子,时不时地往湖面扔一个,泛起一片片涟漪。
费遐周走到他面前,双手抱肩。
“这么晚了你不回家,待在这儿干吗?”
聂瑜抬头看费遐周,将手里的石子扔到了地上,拍了拍满是尘土的手。他的颧骨处平添了一道细长的划痕,隐隐透着血红色。
“你这脸……”费遐周抬手想触碰,聂瑜撇过头,握住他的手指。
“被我们语文老师的前男友给挠的。”
费遐周狐疑地盯着聂瑜。
“不是打架,那人细胳膊细腿的,我能动手欺负他吗?就扔了点游戏币,他就发了疯似的挠我。”
聂瑜拉着对方坐到自己身边。
“对了,这个给你。”聂瑜从口袋里扯出两个巴掌大的娃娃挂件,“我今儿抓娃娃抓来的。”
“又是去的那个免费抓娃娃的游戏厅?”费遐周问。
聂瑜纠正:“我付了钱的好吧。”
虽然不够付成筐游戏币的钱,但是买下这两只盗版蒙奇奇也足够了。
费遐周用两根手指捏住这表情僵硬的娃娃,好奇地问:“话说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去游戏厅抓娃娃?不符合你猛男的形象啊。”
“不是有这么个道理嘛,小时候缺什么长大了就拼命地想得到什么。”聂瑜说,“小时候我妈不准我去游戏厅,连抓娃娃都不准。她越是不允许我就越是想玩,到现在也想。”
费遐周捏了捏蒙奇奇的手,软绵绵的。
“不过,我妈从家里搬出去的前一天,破天荒地同意我去游戏厅了,甚至还主动给了我好多钱。”故事往后发展,急转直下,“我那天在游戏厅待了一整个下午。走之前,我特意去娃娃机那里尝试了很久,最后抓出来一个不知道是熊还是狗的娃娃。我想送给我妈挂在包上,我知道她很喜欢这种小装饰。可是,等到我回去的时候,她却已经走了。她的裙子和高跟鞋都带走了,什么也没留下。”
从那以后,抓娃娃成了聂瑜戒不掉的毛病,明明知道这是宰人坑钱的机器,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想要试一试的手。
就好像,如果机械爪抓住了什么的话,那么操纵机器的人,是不是也能握住什么?
费遐周揉了揉娃娃的绒毛,柔声说:“那以后你抓的娃娃都送给我好了。虽然把这玩意儿挂在包上真的很丢人,但是……勉强接受。”
“嗯。”
聂瑜点头。
“我过去一直以为,我爸从没把我妈放在心上,所以才那么不在乎她,让她吃苦、逼她牺牲,连离婚都那么干脆。直到今天……”他的喉结上下起伏,说得哽咽,“我现在才知道,他心里有多记挂我妈。可是我偏偏也知道,什么都没办法改变了。”
费遐周低头看着地上。他和聂瑜的脚差了两三个尺码,一大一小,对比强烈。
他想了想,这样说:“你之前跟我说,希望你的妈妈能被爱,还能拥有自由。可是或许,所谓的被爱,某种程度上也包含了自由。你爸就是因为在乎,所以才愿意给她这个自由。”
可要做到这种程度谈何容易。
聂瑜帮李媛赶走前男友后,陪着她在路边的大排档喝了几杯。
被自己学生见证了自己男朋友的劈腿现场,还差点当众打了起来,李媛心里郁闷得要死,但一想到浑蛋前男友那副被聂瑜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
还是挺爽的。
聂瑜从商店里买了一包湿巾和一盒三色冰激凌。李媛以为这冰激凌是用来吃的,撕开木勺的包装纸就说:“心情不好就吃点甜的,你还挺聪明的。”
“这不是给您吃的,是给您敷眼睛的。”聂瑜指了指她的脸,“用湿巾擦擦脸吧。您好歹也是个人民教师,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子?”
不用照镜子,李媛也知道自己现在一定挺难看的。
满脸泪痕,眼睛肿得像桃子,还披头散发,有够丑的。
她吸了吸鼻子,抬眼看着聂瑜,惊讶地说:“你这小子,还挺有一手的,怪不得那么多小姑娘追着你跑。”
聂瑜撇清关系:“我还是个高中生,这种事不要乱讲。”
李媛将冰激凌盒子敷在眼睛上,不屑地笑了:“还装,真当我不知道啊?你平日里走到哪里都有一堆女生停下来偷看你。远的不说,就咱们班,赵萌萌不就这样?”
“您怎么知道的?”聂瑜警惕起来。
她扬了扬眉毛,得意道:“我好歹比你多吃了十年的饭,这一声老师可不是白喊的。开玩笑,班上那点八卦我全都知道,懒得说而已。”
“咳咳——”聂瑜清喉咙,“但我早就跟赵萌萌说清楚了。”
“也是,赵萌萌虽然是挺好一小姑娘,但是太内向了点,扛不住你这暴脾气。”李媛托着下巴给他算起姻缘,“不过沈淼这种太外向的也不适合你,你俩站一起就是好兄弟既视感,你应该不会喜欢她。”
聂瑜乐了:“您还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人?”
“你听听看,我说得准不准。”李媛哼了哼,“你这小子虽然看起来凶,但是人不坏,就是有时候太冲动、感情用事,你应该比较需要一个理性一点、柔一点的人跟你保持平衡。但是吧,太柔了也不行,还得有个性,太弱的人你肯定看不上。”
本来以为她在瞎扯,结果越往下听,聂瑜的笑容越僵硬。
“最好是能……势均力敌,对,精神上肯定不能比你弱。不过你又这么爱多管闲事,阿猫阿狗都要照顾,说不定长得娇娇弱弱的话还挺讨你喜欢的?”李媛越说越激动,“你觉得我分析得对不对?”
聂瑜傻了。
何止是对,每一句话都把他的理想型解析得明明白白,他一直觉得,喜欢了便喜欢了,哪有什么理由。
可听了今天这番话才明白,一个人会被什么样的另一半吸引,都是潜藏着原因的。
一见聂瑜这呆滞的表情,李媛大喜:“我是不是说对了?知徒莫若师啊。”
聂瑜咬了咬牙:“您当老师真是屈才了,您应该去天桥下面算命,五十块钱一卦,明天资产就赶超阿里巴巴。”
李媛给自己开了一瓶啤酒,满脸胜利笑容。
“不过,”聂瑜又问,“我说您看人这么准,怎么交男朋友就……”
刚刚抛开的愁绪又捡了回来,李媛的笑一下子苦涩起来。
“他以前也不是这样的人。”她说,“我们以前……也没有变成这样。”
你问她为什么事情会走到这个地步,她也不知道。
她也不是一个会当街撒泼的女人,她教学生要理智、要克己。可连她自己都做不到。
“都会变成这样吗?”聂瑜想起自己的父母,“是不是每一段恩爱的关系到了最后都会变成不体面的相互折磨?明明曾经相爱的人,为什么最后就成了敌人?”
明年就三十岁的李媛却没办法回答他的问题。
聂瑜问:“真的有人能一辈子在一起吗?一辈子不改变自己的感情。”
“不会一直不变的。”李媛仰头灌酒,抹了抹嘴,“热情会消散,爱情会变成亲情,然后,再变成比亲情更重要的东西。变成需要,变成依赖,变成……信仰。”
半轮月亮在河面倒映出波荡的影子,温暖的夜风吹动宽大的白色短袖。芦苇丛沙沙作响,回忆也被吹散,聂瑜抽回思绪,望向身边人。
“小孩。”
他轻声呼唤,月亮和费遐周的面庞,同时映入眼眸。
“我没法信誓旦旦地跟你说‘一定’‘绝不’这样的字眼,但是,我也有想要承诺给你的东西。”
他注视着费遐周,琥珀色的眼眸里倒映着枫糖的颜色。
“尊重、理解、包容——这是我所理解的真正意义上的——自由。”聂瑜说,“更多的自由,和更远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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