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原谅
“三小姐!三小姐!”众丫鬟仆妇全都尖叫起来,纷纷扑过去。
一刻钟之后,晕迷不醒的裴相宜便被抬进了裴国公府,又有丫鬟仆妇前来劝说裴玥:“大小姐!您也进去吧!若连您也病了,老爷会心痛的!”
裴玥并不为所动,目光坚定的望着前面巍峨壮观的府门,沉声道:“这点子小雨算什么,根本就不能洗刷我全身的罪孽,你们都回去吧!”
大雨一时更大了,淋的众人浑身湿透,见再也劝说不了裴玥,众人无奈,只得返回府内。
却也不敢走远,随时随地的恭候着,只等裴玥坚持不住晕倒时,将她抬入府门内。
可大雨中,那跪在台阶底下的身影,却倔强的一直挺直了脊梁柱。
裴玥心中当然苦。
可是她记得,出宫时,裴太后交代过,要她无论如何也得跪足一夜,至于第二天的情况,要看裴国公能不能醒来,能不能亲口说原谅她。
只要裴国公亲口说了,那她这一关也就过了。
但裴玥的运气有些不好,这一场傍晚才开始的暴雨,一直断断续续的下到了深夜,所有人都离开了,甚至连门内的走动说话声都没有了。
裴玥跪在那里,只有前面门上那两盏亮着的灯笼陪伴,身下,是足足一寸深的积水。
浑身,是早已凉透的,出身名门,养尊处优的千金大小姐,这辈子第二次这么狼狈过。
第一次,是她被皇帝陷害,得了瘟疫扔到城郊别院的时候。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天放晴,有路过的百姓看到裴国公府门口石阶上跪着的身影时,吓了一大跳:“天哪!她还跪着呢!”
“别是做戏给人看的,昨夜那么大的雨,谁能一直坚持下来啊……”有人悄悄议论着。
众人好奇的围拢过去,但在看清楚面前的情况时,惊呆了。
只见裴玥脸色苍白,仿若大病一场,鬓发散乱,浑身湿透,仿佛吃尽了苦头。
一时之间,众人全体噤了声。
良久的沉默里,只听吱呀一声,裴国公府的大门从里面打开了。
出来的是个小厮,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在看到外头围拢了那么多人时,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圆了。
“大小姐,大小姐你怎么样?”
小厮尖叫着,朝着这边奔了过来,在看到裴玥是跪在那里,而不是昏倒在那里时,他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大小姐,您别倔了,老爷早就原谅你了,还是赶快起来吧!”
裴玥闻言,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爹他……当真清醒过来了?”
“是啊!老爷今早就醒了,三小姐守了他一夜,现在正在喂老爷喝药呢!”小厮快嘴的道。
裴玥听了这话,脸色更白了。
裴相宜!又是裴相宜!
“真是难为三妹妹了,改天我一定要好好谢谢她……”裴玥笑道:“谢谢她,代替我照看父亲。是玥儿不孝……咳咳!”
她忽然弯下身子,撕心裂肺的咳嗽起来,身形瘦弱而又单薄,那副淋了雨,遭了大病的样子,十分惹人心疼。
一时之间,众人全都没有开口。
相比于那个只存在于小厮口中的三小姐,裴玥这幅真心忏悔的样子,反而更深入人心。
裴玥这时候其实已经难受到了极点,又冷又饿,可是她靠一股毅力坚持着,绝不允许自己晕厥过去。
不亲口得到裴国公的原谅与认可,她绝不会倒下!
小厮看劝不下来,重重的叹息一口气,忙奔回去向内禀报去了。
这时候,不知道是谁起的头,众人纷纷对着裴玥劝说起来:“裴大小姐,你还是赶快起来吧!这件事其实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裴国公自然也是有错的,怎么能在自己女儿还在的情况下,急着去认领另一个女儿呢?当然,裴玥的死里逃生,也是众人津津乐道的根本。
人群中,王太医躲在最后面的地方,悄悄的朝着那台阶下狼狈不堪的女子望去,满脸都是担忧。
那日他带着裴玥入城没多久,便听到了裴相宜要入宫做辰妃的事情,而且是陛下亲迎。裴玥当场就气炸了,拿着匕首威逼利诱,让他将她带到裴国公府。
后来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王太医心中有一丝懊悔,刺杀亲父,这是多重的罪名!凌迟处死都不会有人说一个不字!
纵然知道有太后娘娘在,没人会对裴玥怎么样,但是王太医还是担心。
同时内心里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他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竟是不由自主的就来了这里。
看到台阶下,那一抹纤细,摇摇欲坠的身影,他不由的有些心痛。
这一切,又岂是裴玥一个人的错?
裴玥并不知道王太医来了的事情,从头到尾,她一直都目视前方,没有理会身后那一群百姓。纵然是做给他们看的,可她依旧从心底里看不起他们。
不过是一些贱民罢了,她凭什么要理会?
小厮进府去,足足过了一刻钟那么久。
裴玥一直都咬牙忍耐着浑身的剧痛麻木,直到,裴国公府内传出了嘈杂的脚步声。
“国公爷,小姐就在外面!”
是父亲身边常贵的声音,裴玥听到这里,顿时浑身一僵。
围观众人也都纷纷扭头,将目光望向裴国公府的大门。
不多时,裴国公坐在一张巨大的椅子上,由四个小厮抬着从门内走了出来,前呼后拥的都是太医,众人的神情全是小心翼翼。
裴相宜也跟随在侧,一副担忧的模样。
毕竟是遭了大罪,裴国公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数岁,两边斑白的鬓发,还有脸上的皱纹,像是昨夜才长出来的。
“玥儿……”
看到台阶下那一抹孤零零,湿漉漉的身影,裴国公忍不住抬起手来,颤颤巍巍的呼唤了一声。
“爹!”
裴玥看到他,一刹那泪流满面,她拖动着已经僵硬麻木的双腿,向前两步,弯腰就开始磕头:“爹!女儿不孝!不敢祈求您的原谅,只求您老人家能够平平安安,长命百岁,女儿便心满意足了!”
“姐姐,你快起来吧!你这个样子,父亲看了难受……”没等裴国公开口,一旁的裴相宜便道:“都是自家骨肉,你这不是为难他么?”
这句话不可谓不毒。
成功破坏了父女相认,原谅与被原谅的氛围。
反而让裴玥辛苦所跪的一夜,成了笑话。
裴玥目光中霎时涌出一丝怨恨!她死死的盯着裴相宜,没有开口。
裴相宜却轻轻的笑了一下:“姐姐,你觉得妹妹说的对不对?”
要不是她站的太远了,裴玥相信,这一刻,她一定会冲上去,将裴相宜的脸挠成筛子!
这个贱人!
然而,未等她开口,裴国公便叹息一声道:“相宜,你后日便要进宫了,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处理,你去忙吧!”
“爹,女儿担心您……”裴相宜咬着嘴唇,眼睛里泛着泪花儿,有些委屈的看了裴国公一眼。
裴国公并不为所动,再一次开口:“去吧!时间真的不多了。”
说着,轻轻咳嗽两声。
“女儿……遵命!”
裴相宜有些遗憾的点点头,冲着裴国公行了一礼,转身离开时,她忽然幽幽笑着看了裴玥一眼:“姐姐,爹爹身子还很虚弱,希望你莫要忤逆于他,一切事情都好商量。”
她的语气意味深长,很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
裴玥内心里气的都快炸裂,然而经历过这么多的事情,她终于学会在敌人面前掩藏自己的情绪,闻言皮笑肉不笑的回击道:“恭喜妹妹了,这么快就要进宫了,只是不知道,陛下这一次还会亲自前来迎接你入宫么?姐姐我好生期待啊?”
不能反唇相讥,那就挑对方最痛的地方来!
裴相宜听了这话,脚步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的离开了,窈窕纤细的身影在影壁后一闪,便不见了。
裴国公的声音隐隐带着一丝恼怒:“玥儿,你胡说什么?要不是因为你,相宜她早就进宫了!”
裴相宜闻言微微一笑,随即加快了脚步。
“爹……你怪我……”
裴国公府大门前,裴玥几乎惊呆了,她万万料不到,能从父亲耳朵里听到这样一句话!
辰妃是她!她才是辰妃!那个裴相宜,不过是个替代品罢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裴玥差一点就喊出这句话来。
内心里的委屈,如决堤的洪流,又如昨夜的暴雨,裴玥渐渐红了眼眶,说出四个字之后,她便委屈的说不下去了。
裴国公如何不知道女儿心中的委屈,说实话,自从清醒过来之后,他唯一想见的人就是裴玥。
只可惜,这个女儿性子倔强的很,宁愿在这大门口跪着,也不肯进去见他。
无奈,他只能让人推着,自己出来见她。
“相宜是你妹妹,日后进了宫,你们姐妹俩要互相扶持……”裴国公叹息一口气,道:“爹老了……能做的有限……”
为了裴家的将来,他没有认真去查裴玥当初的死因,而是迫不及待的就推出了裴相宜,裴国公内心里十分愧疚。
也因为这个,他并不怪裴玥刺他的那一刀。
“爹!应该是女儿恳求您的原谅才是!”裴玥闻言,感动不已,刹那泪流满面。
“起来吧!别跪着了……”
裴国公颤颤巍巍的伸出手,道:“起来,到爹这里来……”
“爹,女儿有错,不敢奢求您的原谅,只盼着能多赎一份罪孽……”裴玥啜泣道,并不肯起身。
“那是一个意外,你无需自责,更何况,你做的已经够多了……”裴国公有些疲惫道,他用颤抖的手去拉裴玥,可惜两个人隔的太远,手伸出去,只摸到了空气。
“是啊,裴大小姐,你快起来吧!这么冷的天,再跪下去,你这两条腿可就废掉了!”四周众人纷纷议论起来。
现如今,众人对裴玥的印象,已经大大改观。
裴玥自己也想起来,可是跪了一夜,她浑身早就僵硬了,想动都不能动。
最后,是裴国公身边的丫鬟仆妇扶她起来的,站起来的一瞬间,裴玥面容都有些微微变形——实在是太痛了!
“这还真的是跪了一夜啊……”人群中就有人发出感慨。
台阶上,裴国公心疼的看着裴玥,一叠声的吩咐道:“快!快把小姐扶进去!找最好的太医来给她治腿!”
“老爷,您自己个儿也得进去啊……”
再这么下去,裴国公的伤口可就裂开了!
“好!好!”
裴国公连连点头,并且冲着围观的人群招了招手:“大家都散了吧!”
却在这一瞬间,忽然长街另一头传来一阵嘈杂声,由远及近,成功的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那是一辆半旧不新的乌蓬马车,开的很快,一溜烟就到了裴国公府大门前,众目睽睽之下,那马车的帘子从里面打开,一个脸庞消瘦,表情阴沉的中年男子,利索的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是李部尚书大人!”人群里有人惊呼。
裴国公的脸色猛然一变。
“国公爷!”
李尚书大踏步上前,纵然气势汹汹,可是身上那骨子文人气质却还是相当浓烈,到了国公府门前,他先是冲着裴国公作揖行礼,随即才开口:“小女重伤未愈,至今连一个说法也没有,国公爷就打算将这件事情撇开了?”
“李大人,本侯不是这个意思……”裴国公闻言,满脸都是无奈:“当时情况紧急,重伤了李小姐,裴国公府上下满门都深感抱歉,这件事情,我自然会给李大人一个说法……”
“哦?什么说法?”
李尚书闻言冷哼一声,目光阴鹫的看了一眼跪在那里尚未起身的裴玥身上。
那目光里的恨意,让裴玥浑身一冷。
同时内心里暗暗叫苦,这个李尚书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看来今日,自己是在劫难逃了。
“李大人,对不起,是我伤了李小姐……”裴玥怯生生的开口。
“当然是你伤了她!她那么善良,那么无辜!”李尚书接过话头,愤恨无比道:“裴大小姐,你说吧!这件事情究竟要如何解决?”
“李大人!”
裴国公咳嗽一声,将话头抢了过去:“李小姐的伤,裴某会请最好的太医,保证治好她的伤,绝不留疤!而且陛下已经答应,等她伤好,会接她入宫……”
在他看来,李二小姐能用一个伤,换来一个嫔妃之位,已经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了!原本进宫的贵女中,就没有李小姐这一号!
“那这么说,下官还得谢谢国公爷了?”李尚书闻言,冷冷一笑。
“感谢就不必了,但是大家同朝为官,女儿又在宫中是姐妹,本侯希望咱们两家不要闹翻,到时候面子上也不好看,对不对?”裴国公慢悠悠的道。
“国公爷!您快别说了!”
边上一个小厮满脸都是担忧:“您的伤还没愈合呢!再这么下去,怕是情形要变坏……”
裴玥得到机会,连忙匍匐着上前几步,跪在了李尚书的面前:“李大人,伤了李小姐是我裴玥不对,我向你女儿道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说着,紧紧的闭上双目,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你……”
她这模样,李尚书反而如老虎吃刺猬——无从下嘴。
裴玥毕竟是国公府的大小姐,还是当朝太后娘娘眼里的小心肝,他李尚书今日敢将她怎么样,明日太后不得找个由头活剥了他?
李尚书眼中顿时出现一抹愤怒与屈辱,望着裴玥,他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李大人,对不起,对不起……”
裴玥装柔弱,似乎装上了隐,她不停的向面前一脸恼怒的李尚书赔礼道歉。
“李小姐,您别这样……”
李尚书不敢受她的礼,当下连忙后退几步,但口中并不肯说出原谅裴玥的话。
裴玥也知道李尚书绝对不会原谅自己,不过她今天,并非为李尚书而来。
裴国公已经原谅了她,并且当众要她回府,目的已经达到,她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爹,是女儿不孝,让您受尽责难……”
裴玥眼泪汪汪的看了裴国公一眼,然后她整个人就像再也支撑不住似的,身子往前一扑,直挺挺的栽倒在地!
“快!快把小姐扶起来!”
裴国公大惊失色,慌忙指挥众人将裴玥从地上搀扶起来,一边叫着太医,一边往侯府里面抬。
李尚书呆呆的站在一旁,脸色铁青的看着裴玥被众人搀扶着进了裴国公府的大门,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裴玥则在进了裴国公府的大门时,偷偷睁开眼睛往外看了一眼,熟悉的花红柳绿,熟悉的抄手游廊,不错,她的确是回来了。
裴玥顿时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裴国公府大门外,裴国公满脸歉然的看着李尚书,道:“李大人,不瞒你说,小女从昨天下午一直跪到了现在,那么大的暴雨都生受了,到了此刻的确是撑不住,希望你能谅解则个……”
“……”
李尚书张了张嘴,还是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脸色有些难看。
“李尚书,事情总是要解决的,僵持着谁心里面都不好受……”裴国公喘息一口气,强撑着道:“不如您往里面请,我们商议出一个双方都满意的结果……”
“这……”李尚书有些犹豫。
可裴国公府毕竟是太后娘家,他不可能不给他面子。
“好吧!”
他犹犹豫豫的开口。
裴国公虚弱的脸上顿时浮现一抹欣慰之色:“李大人,请!”
他虽然因为有伤在身,不能亲自下台阶迎亲,但是求和的姿态放的很低。
李尚书看着他这幅模样,想到裴国公也受了伤,内心里的愤怒稍稍减少一些。
……
这一天,是勇儿搬去东宫居住的日子。
前几天,这个孩子就已经明白自己要离开娘亲了,表现出巨大的恐慌来,时时刻刻的拉着沈沉鱼的手不肯松开,夜里睡觉时候都赖在沈沉鱼身边,搞的萧长凌有好几次都是去书房里歇息的。
“母后,勇儿不要去东宫!不要离开您!”
勇儿摇晃着沈沉鱼的手,第无数次的开口求她,小小的脸上,全是害怕。
沈沉鱼蹲下身来,目光与勇儿平视,望着孩子天真而又渴望的眼睛,她伸手摸了摸勇儿的头:“勇儿莫怕,你已经长大了,离开母妃是必然的,不过你放心,母后会天天去看望你……”
“你想念母后了,也随时可以来……”
这样的话,她已经向勇儿解释过千百遍,可是每一次讲的时候,沈沉鱼都是耐心十足。看着孩子依恋的模样,她内心里也有些伤感。
可是这一次,沈沉鱼决定,支持萧长凌的决定。
勇儿虽小,可他毕竟是太子,有些该他承担的责任,就要承担。
“母后……勇儿不要离开您……”勇儿听了这番解释,撇撇嘴,哇的一声哭了。
“别哭。”
沈沉鱼拿出帕子来,温柔的替他擦去泪水,道:“母后明日陪你一起去东宫,好不好?”
勇儿的眼睛一下子睁圆了,他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沈沉鱼,渐渐的露出一丝狂喜:“真的?母后,您以后陪勇儿住在东宫……”
“可是子轩,子衿,还有景庭,他们都还小。”
沈沉鱼笑眯眯的望着他:“勇儿是大孩子,是哥哥,你一定会让着弟弟妹妹的,是不是?”
勇儿顿时不吭声了。
“那……娘亲你可要经常来看望勇儿……”半响之后,他有些别别扭扭的开口。
“那是自然!”
沈沉鱼笑着伸出小指勾住了勇儿的手指:“咱们说好了,以后母后每天都会去看望你,谁食盐谁就是小狗!”
“母后,食言是什么?可以吃么?”勇儿呆呆的问。
沈沉鱼扑哧一声就笑了:“勇儿赶快读书吧!等你读了好多书,就明白了。”
勇儿眨巴着眼睛看着她娘亲,他不明白,那不过是简单的一句话,母后就笑的这么开心。
不过,母后笑起来的样子好温柔……
萧长凌从外头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和睦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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