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三章怀念
明辉堂里，最会泡茶的人，是崔琬的生母叶姨娘。
当年韦侯府那个普普通通的小丫环，便是打听到自家的大姑娘喜品茶，这便苦练了多年泡茶的功夫。
这才在内院选人的时候，成功脱颖而出，成为了侍奉在大姑娘身边的贴身丫环的。
即便是昔年的陈茶，经由叶氏那双巧手冲泡，也能够较新茶清香几分，纵观韦侯府大大小小的丫环们，单就茶道一项，可以说是无人能出其右。
是费了多少心思，又花了多少功夫，才能够练出这样的泡茶手艺的，当年的韦家大姑娘，只一眼，便看出了那个名唤柔儿的小丫环的野心。
可是，身为丫环，想要得到主子的欣赏，摆脱外院的杂活，这本便是无可厚非的事情，那位骄傲无匹的韦家大姑娘，那时也从来不讨厌心怀野心的人。
她唯独没有想到的是，有一日，这个丫环，竟然胆敢生出与自己这个主子争锋的妄念，而她这个千金小姐，竟然也当真输给了一个丫环。
二太太自此对品茶失去了兴趣，可明辉堂里，却又有了新的爱品茶的人。
汤明色绿的龙井茶呈在眼前，醇郁的茶香味儿袅袅升起，在这六月的天里，连茶盏上空蒸腾着的热气，都仿佛失去了惹人厌的感觉。
置身于这醇郁的茶香里，二老爷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那个眉眼温柔，事事以他为先，处处为他着想的柔娘。
多少年了，自从柔娘走后，他便再也没有遇到过那样体贴温善的女子了。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他们的女儿，竟然会做出了那样的事情呢。
二老爷头一次没有理会这样姿态可怜的崔琬。
他绕过这个女儿，指着桌案上展开着的叶姨娘的画像道：“你还好意思提你姨娘？若是柔娘知道，我们的女儿，竟然、竟然……”
“恶毒”二字堵在二老爷的胸口，可看着画像上面的女子，那张温柔婉约的脸，再对上面前与柔娘三分相像的女儿，这话却又不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二老爷恨恨的一拍桌子，难得的沉了脸色，呵斥道：“你、你如何对得起你姨娘的教导？等爹爹百年之后，又要如何向你姨娘交代，我、我竟然将我们的女儿，养成了你这副模样！”
崔琬何曾见过这样的二老爷，她死命的低着头，整个人都在轻微的颤抖着。
是，都怪她学艺不精。
若是她能够将姨娘的本事全部都学来，那么，这事情又何至于发展到现在的模样呢。
“爹爹……”崔琬颤抖着开了口，已经有些泣不成声。
“都是女儿不好，女儿有负爹爹的教诲，也有负姨娘的嘱托，女儿……女儿不仅没有照顾好爹爹，反而做出了这许多的错事，让爹爹为女儿担心，为女儿操劳，都是女儿的不是……”
“女儿这次是真的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崔琬向前膝行了几步，仍旧低着头道。
“现如今，女儿即将远嫁，日后怕是无缘再侍奉爹爹膝下了，姨娘说……爹爹最喜欢喝她泡的茶，这几日……女儿已经将姨娘交给女儿的泡茶功夫写下来了，等整理好了，便拿去明辉堂，交给丫环们，请她们替女儿泡给爹爹喝，今日、今日……”
崔琬整个人都颤抖的更厉害了，她流着泪道：“便让女儿最后给爹爹奉一次茶罢。”
身侧摆着的，是此生最懂他，也最令他疼惜的女子的画像；身前跪着的，是那女子生前受尽苦楚，才替他诞下的血脉。
饶是二老爷再怎么对崔琬失望气恼，此刻却也终究说不出什么更狠厉些的斥责之语了。
可是，他看着眼前重新归于柔顺温婉之态的女儿，眼前却又不由浮现起了当日在松鹤斋里的那个，与老夫人针锋相对的崔琬。
在这靖阳侯府里，从逝去的大老爷，到年幼的聿哥儿，哪个胆敢在老夫人面前如此放肆。
可偏偏便是他这么柔婉乖巧的女儿这样做了。
那些满是委屈与愤懑的锥心之言，不断的在二老爷的脑子里面打着转。
他犹自不确定的看着崔琬道：“那日……你在松鹤斋说的那些，都是你的真心话？”
崔琬闻言登时便是一僵。
怎么会不是真心话呢。
那个时候，她陷入了崔珍他们那些小人给自己设下的圈套，又听老夫人提起先前的誓言，已然是万念俱灰了，自然便是心里有什么，嘴上便说什么了。
总没有将她这些年所受到的委屈和不公，全部都默默的忍受下来，带进棺材里面去，反倒让那些所谓的“正人君子”，自以为伸张了正义的道理罢。
可是这话，今日却是万万不能够在二老爷的面前说起的。
一连串的泪珠从崔琬的眼眶里面滚落了下来。
这是此生她与爹爹的最后一次相见了，她也不愿意在这样的时候，还欺骗爹爹的。
可是，她是真的没有旁的办法了。
崔琬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伤心过，她抽抽噎噎的道：“爹爹明鉴……那些、那些都是女儿一时的愤怒之言，全部都是些口不择言的话罢了，其实、其实……女儿心里明白的，也时时的都记着姨娘的叮嘱……”
“爹爹，姨娘在的时候，便时常与女儿说，都怨她身份卑微，却偏偏对爹爹这样簪缨人家的公子生出了爱慕之心，她此生能够伴在爹爹身边几年，已经是上苍赐福了，可却也因此，伤了太太的心……”
“姨娘还说……是她对不住太太在先，因此，即便是太太恼了她，又迁怒了女儿，那也都是我们该受的，可、可是……”
“女儿日日看着三妹妹受太太百般疼惜，想起那些姨娘尚在的岁月，竟然还是因着三妹妹有生母疼爱起了嫉妒之心，做下了这许许多多的错事，爹爹……”
崔琬的眼眶都已经哭红了，她哽咽着道：“女儿是真的知错了，也是真的后悔了，并不敢奢求爹爹的原谅，可是……您难道已经厌恶女儿到了，连女儿奉的茶，都不愿意喝了吗？”
汤青色绿的龙井茶散发着馥郁清新的香味儿，纵然是耽误了这许多的功夫，但这醇郁的气息，却始终萦绕在二老爷的鼻尖。
崔琬泡茶的手艺，是叶姨娘亲自传授的。
这么些年，纵观整个明辉堂，也唯有崔琬泡的茶，与叶姨娘当年所泡的，别无二致。
想起叶姨娘，饶是二老爷心里再怎么恼恨，却也终究是做不到扭头便走的。
可是，崔琬如此作为，也实在是太令他失望了。
二老爷兀自望着那书案上的画像，失神了许久，这才终于摆了摆手，唤崔琬起身。
罢了，既然丝绢的事情已经查明了，珍姐儿也没有因此真的受到什么伤害，琬姐儿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那他做什么，还要在女儿远嫁之前，再说些伤人的话呢。
二老爷伸手接过了崔琬奉来的那盏茶，携着对叶姨娘的无尽怀念，缓缓的将茶盏抬至了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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