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怪味儿
容瑾立即撑着榻沿起了身,面上仍是通红,目光却凌厉非常,“崇明,你压根没睡是不是?”
沈阔清了清嗓子,止了笑调侃道:“还说我呢,姐姐你不也没睡,我方才看见你眼睫动了。”
糗大了!
容瑾狠狠瞪着哈哈大笑的沈阔,可这般说开来了,她又觉轻松了,便蹲身往沈阔双腿上重重一拍,“你还笑!往后我可不愿与你同房了,你明儿便别处住去!”说罢故作严肃瞧着他,却掌不住自己呵呵大笑起来。
在这笑声中,那半年不见的陌生,和假夫妻同室而眠的尴尬便都烟消云散了,二人又恢复了原先似姐弟似朋友的关系。
“你去床上躺着罢,不是说今儿是你的……小日子?”沈阔一本正经道。
这个他怎晓得的?容瑾面上火烧起来了,便随手抓了个大迎枕往他丢过去,“沈阔,不用等明儿了,今夜就卷了你的被褥往甲板上睡去!”
“那船工们可不得笑话我堂堂沈家二爷,新婚夜被新娘子赶出门?”沈阔又是一阵大笑,容瑾白了他一眼他才终于肃了神色,道:“委屈姐姐了,往后你还真不能同我分房睡,不然府里长辈得日日召你我去问话了。”
新婚夫妇不同房,确实引人怀疑,容瑾自然明白这道理,颔首道:“我省得。”
“那姐姐快去被窝里暖着,来小日子想必很痛罢,都流血了,”沈阔想起几年前卢家筵席上容瑾裙摆上的血迹,一本正经地担忧道。
容瑾还能如何?只得把手边剩下两个迎枕都砸给了他。
……
大风过去,江面上再激不起什么大浪,大船平缓前行,银中泛黑的江水湃着船板,躺在床上的容瑾静听着这有节奏的水声,渐渐的,眼皮子耷拉下来,将要睡着了。
这时,罗汉榻上那人忽而语重心长道:“姐姐,虽然你现下不想与我做夫妻,可你安心,到了我府上,你便是我沈家的二太太,我会护着你的。”
“我行事向来得体,又是林家小姐,你府上谁为难得了我,”容瑾半醒着,说话声像梦里的呢喃。
“祖母和我那老爹自不会为难你,可是旁人么,”沈阔哼笑,声音里带着不屑,“有我在,旁人也休想为难你!”
然而一句话却是把容瑾惊醒了,她睁大眼,倏地坐起身,向着罗汉榻上那个侧对着她的人,阴暗中,那双眼像黑亮的一对葡萄。
“旁人?你是说你大哥和他姨娘?”
那双葡萄一般黑亮的眼闭上了,随后他翻了个身,语调悠长,说起了许久许久之前的事。
沈阔的母亲是他爹沈世坤的原配夫人,然而却只是沈老太太认可的沈太太,而不是沈世坤心尖尖上的那个,沈世坤心里的那一位,是沈度的姨娘——邱姨娘。
沈阔的母亲自嫁去沈家,不得丈夫宠爱,日日郁郁寡欢,身子日渐孱弱,不能生养,好容易在成婚六年后怀上沈阔,大夫却说以她的身子生不得这个孩子,否则会有性命之忧。
沈太太爱子心切,哪舍得不要他,于是从此细心作养身子,终于把胎儿保住了。可是,生产才是鬼门关,她留下了沈阔,自己却走了进去。
从此沈阔便被养在沈老太太膝下,不过他愈长大性子愈顽劣,连他老爹也管不了,沈老太太年纪大了,更没那个精神去照管了。
于是九岁他便有了自己独立的院子,从此往后更是胡天胡地,无法无天,自小不知被他老爹用了多少顿家法。
容瑾听得心疼,没娘的孩子总要可怜些,她不由又想起自己,顿时眼泪便下来了,哽咽着劝他:“你母亲去了,你更得把自己活好,更得争气才是,往后可莫再惹你爹爹不高兴了。”
沈阔重重哼了声,在寂静的夜里,更显出那一哼里深深的怨气。
“你当我没想过?可我老爹是个甚么样的人,他向来只听邱姨娘和沈度的一面之词,无论我说甚么,做甚么,都是错!所以我得离开沈家,我得自立门户,等着罢,我得让他瞧瞧,他信重的儿子是个甚么货色,而他以为的不肖子,又是如何青出于蓝!”
这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甚至容瑾听得出那声音里的颤抖。
她忽而想起了程宗纶,他们都是一样不得父亲的认可。
可她坚信,程宗纶那样的男儿,定有令他父亲刮目相看的那一日,至于沈阔么,与沈度相比,容瑾实在辨不出,毕竟沈度也兢兢业业地照管着沈家的运盐生意。
于是容瑾只能安慰他,“会有那么一日的,崇明,我不会白得你一个赌坊,往后我会立在你身后,生意上的事儿我不懂,可后宅我定尽我所能,为你打理妥当。”
沈阔侧过身,看了床上那信誓旦旦的人一眼,目光漾了漾,随即却“呵”的一笑,“姐姐,你还是养好自己的身子罢,赶紧钻回被窝里暖着去。”
沈阔娶容瑾,全然是因着这位姐姐深得他的心,可没想过容瑾还能替她理家。
而容瑾此时却坚定了想法,她暂时不与他同房,便不能生儿育女,那便先替他料理家事罢,如此也算对得起他赠她的赌坊了。
这一夜,二人无眠。
不过往后的一个多月,他们这般同室不同床的夜里却睡得极安稳。
到扬州的那一日,赶巧了是沈家定下的婚期。容瑾出了船舱便盖上盖头,由红袖和雀儿搀着下了船,送去喜轿里。
于是她只听得外头震天的鞭炮锣鼓声,还有身旁雀儿的感叹:“小姐,迎亲的人可真多呀!比二小姐出嫁的排场还大呢!”
上了轿后,她忍不住揭了盖头,掀起一线锦绣团花帘帷往外望,只见密密麻麻的都是红衣迎亲的人,看不见头尾。
她便坐在颠颠的花轿里,百无聊赖地揪着凤纹镶滚的衣袖玩儿,丝毫不慌张,甚至也不觉陌生,大约这些日子沈阔同她说了太多沈家的人和事,他们已在她心里扎了根,是熟人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终于停下,她由雀儿搀着,被送进沈家门里,看不清前路,只是不住地迈着步子,在喧闹声中,跨过火盆,到了正堂。
她听见小孩儿的玩闹声,听见那一声声七大姑八大姨们唧唧呱呱的私语,她忽而意识到这儿不是林家了,是离得京城千里之外的扬州,她手心忽而便冒了汗,紧张得迈不开步子。
“姐姐,咱们要拜堂了,”沈阔忽而伸出手,轻握了握她的手。
容瑾心里又踏实了,不怕,还有这个人罩着她呢!
于是,在一声声高唱中,容瑾从容地与沈阔拜了堂,随后被沈家的丫鬟领着,左转右转不知转了多久。
容瑾不知这沈家究竟有多大,只是一路上行过曲廊假山,听得虫鸣鸟语,便猜测沈园应当极为宽阔,至少该有林府的两倍大小,且其中花树繁多。
最后入喜房时,她已然精疲力竭,若不是碍着有人在房里伺候,她便得揭下盖头来倒头大睡了。
可是不成,她可是京城来的大家闺秀,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于是,她把伺候的人遣退下去,却也不敢揭盖头,只是从喜床上拢了一拢花生莲子来果腹,而后还是雀儿轻手轻脚地从紫檀木雕花八仙桌上端了一叠糖蒸酥酪给容瑾。
容瑾便拣了两块津津有味地吃起来,“雀儿,你也饿了罢,你也用几块垫垫肚子。”
雀儿自然是尽着容瑾。
可正吃得香呢,忽而一阵怪味儿直冲鼻子,渐渐那味儿愈来愈浓,她憋不住“呕”了一声,把才入口的稣酪吐在妃红色绣并蒂莲的帕子上。
“小姐,您可是闻见一股死老鼠味儿?”雀儿拧眉,帕子紧紧捂着口。
“这哪儿来的臭味儿!”容瑾忍不住躬下身子又干呕了两声,“快!快去开门窗,把外头的婢子喊进来搜寻搜寻,可是有什么东西放坏了。”
还不必容瑾通传,几个奴婢便捂着口鼻进门来了,其中一个身子高佻些,肤色白净的红裙婢子疾步上前,捂着口对容瑾道:“二太太,不知怎的,整个院子都弥漫着一股腐臭味儿,奴婢先领您去旁的院子待一会儿,待把这味儿的源头搜寻出来,再送您回来,可成不成?”
大喜之日新娘子离开喜房,这到底合不合规矩?
容瑾犹豫了,如此是否不吉利,里头可有什么说法?
可那味儿一股股直冲鼻腔,令她头昏目眩,她再顾不得什么规矩,听从那婢子的话,随她走出了院子,往对面的渺风院去……
周围是纷沓的脚步声,想是婢子们动作起来了。
可容瑾总觉这事儿透着古怪,便捏了捏雀儿的手掌。雀儿抬眼,立即领会了容瑾的意思,凑在她耳畔悄声道:“小姐,院子里味儿也冲得很,几个奴婢已在四下搜寻了,您现下去的那院子离喜房不远,应当不碍事。”
容瑾这才安下心来。
而那在右侧搀着容瑾的红衣婢子,却是紧绷着神色抬眼看她,搀扶着她的手都微微发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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