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排挤
于是,容瑾兴高采烈地回了房,让雀儿将头发拆了重梳,再从八宝柜里翻出才回府时太太让做的几件时兴衣裳,从头至尾一通捯饬。
雀儿手忙脚乱地为她篦头,忍不住埋怨:“太太也真是的,每回有个什么事儿都不先通知小姐,临时遣人来禀,这哪儿赶得及呀?”
容瑾忙放下铜黛做个了嘘声的手势,“雀儿,你说话当心着些儿,新来的几个虽瞧着老实,可到底是太太的人,没的惹来祸事。”
雀儿吐了吐舌头,没再抱怨了,最后她为容瑾梳了个百合髻,将妆盒里仅有的两件名贵首饰——红珊瑚珠排串步摇和嵌宝鹿鹤同春金簪簪上。
雀儿向来做粗活得心应手,可细致如梳头她却不大做得来,统共就会梳两个样式,平日里在家就梳垂挂髻,要外出便梳百合髻,再多簪几支钗子就完了。
容瑾对着铜镜转了个圈,笑出了个小酒窝,对自己利落的一身很是满意。
在府里窝了半年,终于能出门松松筋骨了!她迫不及待携着雀儿匆匆赶去重霄院正厅。
厅里几个姐姐早已到齐了,容瑾进门只觉眼前一亮,两侧花几上的粉彩寿桃橄榄瓶里插了几支早开的木芙蓉,不过几个姐姐今儿隆重又鲜亮的打扮直把这花也比下去,细看之下,似乎还数自己最寒酸。
不过在几个姐姐眼里可不是这样。
容瑾今儿上身一件团锦琢花衫子,下配藕粉色散花如意云烟裙,显得她轻盈美丽,如意凌花隔扇透进来的光晕染了她,裙衫上的每一朵绣花,甚至每根头发丝上都有光芒跳跃。
这是她与几个自小学规矩的姑娘的不同之处,她只站在那儿便是鲜活,是丛林间奔跑的小鹿,阳光雨露落在她的胸怀。
大姐容筝愣了好一会儿才别开眼,她自认这府里姐妹若论颜色,没人比得过自己,不曾想这四妹妹稍一装扮,竟是个天仙般的人物。
三姐容辞眼底一抹妒色,将一片剥好的橘子往嘴里一塞,重重咀嚼,直嚼得唇角都变了形。她忽的站起身,疾行到容瑾面前,一伸手便将她髻上那支嵌宝鹿鹤同春金簪拔了下来!
她托在手中假装细看,笑盈盈地道:“妹妹这钗子可真好看,以前怎不见你戴?”
容瑾倏地扬手捂住发髻,步摇上的流苏还在晃动。
“姐姐这一支也很好看,”容瑾几乎毫不犹豫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容辞一惊,慌忙去捂自己的发髻,小心翼翼一通摸,而后盯着容瑾手上那支自己的合菱玉缠丝曲簪,恨得牙痒痒。
容瑾心里可算快意了,她一直以为自己不懂规矩,不曾想这三姐姐才是最不懂礼数的,上回是从她手里夺毽子,这回又是拔簪子,同是庶女,谁又得惯着谁呢?
“三妹妹四妹妹,你们别瞎胡闹了,过来好好儿坐着,”容清指了指身旁的玫瑰椅,含笑道:“四妹妹坐这儿来。”
这是在帮容辞解围,将这定性为姐妹间的胡闹,不然认真追究起来,容辞先动的手,自然是她理亏。
“好了不玩了,姐姐,我给你把簪子簪上罢,”容瑾也不愿抓着件小事不放,这便踮起脚来要为三姐簪簪子。
“不必了,”容辞眼睛一横,退后一步,从她手中夺过曲簪自己簪,再将那嵌宝鹿鹤同春金簪簪重重拍在容瑾手心里。
容清把容辞拽过来坐下,容瑾也没事人似的对着容清一笑,坐到她身边的玫瑰椅上。
然而独自坐在对面的容筝看着这三个一溜儿坐在一处,心里陡然升起一股烦躁。
她剥着橘子皮往八仙桌上重重地丢,冷笑着看向容清道:“方才三妹拔四妹的钗子时你不说话,四妹妹动了手你便开口,原来在二妹眼里,跟屁虫也有高下之分啊!”说罢她瞥了眼容瑾,却见她面上毫无波澜,心道这四妹妹怕不是真傻?亏得她娘还说她聪明,于是她又加了把火,“太太想让我们几个庶的来衬你,所以才带着我们一起去,可惜了,有了四妹妹,也不知谁衬谁。”
容筝全不搭理,右手轻轻抚平裙幅,裙上每一根金线被捋过后,乍然绽出锋芒。
容瑾瞥了眼右侧的容清,虽然看不出什么异样,可她却没由来的觉着寒气逼人。
其实不必容筝说,容瑾也明白自己就是做陪衬的。
“几位姐姐都生得美,要说衬,得是我一个人衬你们几个呢,”容瑾咧嘴一笑,想调节一下冰冷的氛围。
恰在此时,阶下传来太太的脚步声。素喜浅色的她今儿穿一身红地彩织龟背如意团花褙子,下着白地云水妆花马面裙,姿容素丽,衣着却鲜艳,就像桃花/苞尖上的一点粉。
不过她今儿身边跟的是一贯的孔妈妈。容瑾心头有些失落,经过昨儿张妈妈那一通训话,她现下甚至有些崇拜起她来。
朱氏站在大厅中央,扫了一眼众人,目光最后落在容瑾身上,她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抽,淡声问:“四丫头你尚未及笄罢?”
“再过四个月便要及笄了,”容瑾抬首看向朱氏,眼中的希冀深切而郑重。她知道这游宴说白了就是少男少女们借着相看的宴会,她即将及笄,论理也能去了。
倒不是她迫不及待想嫁出去,实在是闷得太久了,她打小儿就跟巷子里的伙伴们打打闹闹,最是待不住的一个人。半年来日日在府里憋闷,哪儿受得住,她想出去看看外面的天,跟别的姑娘结交结交,就像是鱼儿想回到水里,鹰儿要飞向苍穹一样急切。
可朱氏的口一开一闭便将这希望掐灭了。
“那便四个月后再领你去,你那两个妹妹今儿我也没叫上,游宴是在船上,人多了恐怕照管不过来。”
说什么照管不过来,这么多婢子奴才难道都是摆设不成?容瑾心里明镜似的,分明是太太不想她去,拿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她罢了,可既然如此,为何还让她跑这一趟,这不是把鱼吊在猫儿面前,故意馋她么?
“太太,我会乖乖地跟在姐姐们身后,不必您时时照管,”容瑾殷切望着她。
朱氏眸光略深了深,不再言语,靠着玫瑰椅坐下了。
“妹妹,下回人少些的宴会你再跟我们去罢,”容清笑意温柔。
“是啊,以后又不是不带你去,”容辞神色不耐。
“你那个傻乎乎的样子,便是跟着我们只怕也能跟丢,”容筝不愿让容瑾抢了自己的风头,终于有一次与另外两个妹妹达成共识。
容瑾只觉着有无数张嘴对着她一张一合,在她耳边聒噪,她脑子里嗡嗡的,只能顺从地点头。
她告了退,独自走出大堂,雀儿迎上来,试探着问:“小姐,您怎的独自出来了,不是要随太太出门的么?”
容瑾不言语,驻足倚着廊柱望天,天也是灰蒙蒙的,她说:“不去了,待在院子里也很好,”说罢就往外走。
雀儿跟在她身后,知趣地没再言语了。
容瑾又强行解释:“原本我是要去的,可听闻游宴上众人要玩流觞曲水,得行令作诗的,没意思,不如回去歇息。”
“是啊,作诗有什么好玩儿的,要蹴鞠才有意思呢!”雀儿附和。
……
回了鸿雁斋,容瑾坐在南窗下发愣,时不时拿手逗逗那只蹲在花几上的杂毛大懒猫。
喵——喵——
这叫声真温柔,容瑾不由将她抱进怀里,撸它那身滑溜溜的杂毛,她渐渐释怀了。
往屋外望,容瑾见院里的杂草除了,春夏秋几个忙前忙后的,她这才有了点笑意,让雀儿赏下去几盘点心,而后便唤了红袖进屋交代事情。
林府里不同等级的丫鬟穿不同色的衣裳,譬如一等的红袖,她就穿着水红色罗裙。她进门后先就是朝容瑾蹲礼,腰挺得板正,脑袋低得恰到好处。
容瑾心叹果然是个一等丫头,这礼行得标准流畅,真比她这个做小姐的还好些。
“叫红袖是罢,今年多大了,会做些什么?”容瑾问。
红袖这便将自己和其余几个丫鬟情况都同容瑾禀明,“方才奴婢已将院子里的事情都分派下去,春杏洒扫浇花,夏蝉针线上不赖,秋霜和入画管灶台,雀儿伺候您梳洗盥浴,奴婢则管着小姐您的钗环箱笼及院子的人情往来记账等……”
容瑾静静听着,连连颔首夸她做事利落又有条理。
不过红袖今年已经十七,身条长,站在容瑾面前说话时容瑾不得不望着她。她又是个三角眼,显凶悍,肃着脸时,容瑾看她总觉着如果自己不遂她的意她便要将自己拎起来撕成碎片。
“红袖,你安排得很好,”容瑾于是放下猫儿,伸手去掏荷包,预备将仅剩的三两银子也赏给她。
“如今入了秋,日头愈来愈懒了,奴婢以为,您的被套和秋衣都该洗一洗,对了,您镜台下第二个抽屉上了锁,里面的东西和架子上的书也该拿出去晒一晒。”
“不必了,前几日才洗过晒过了。”
“多洗一洗晒一晒总是好的,小姐您不必管,奴婢来做便是了,”红袖不依不挠。
容瑾的手留在荷包里,望着红袖,神色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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