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殿内。

老皇帝坐在龙椅上,头发胡子都花白了一半,身上的龙袍也松松垮垮的,隐隐显出瘦弱的身子。

虽然脸上已经布上了皱纹,皮肤也垂垂落下,但仍能看出年轻时也是神仪明秀。

晏时站定在他身前,芝兰玉树,身姿修长,眸子微微敛着看向地面。

一如往常的模样,不发一言,也不哭也不闹。

曾经,他的眸子不似现在这样敛着,他会用那双和颖妃有七八分相似的眼睛眼巴巴地望着他。

那时候,他还会恭恭敬敬地行礼,一脸希冀的看着他,想要撒娇讨好。

不知何时开始,他既不行礼也不下跪,话也不说了,即便是打骂他,他也是只受着,打得狠了,把嘴唇咬出血来依旧不吭一声。

若说相似,晏时其实五分似皇帝五分似颖妃,曾经他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小儿子,他希望用他来拴住颖妃。

可晏时是个没用的废物!

不仅没能讨颖妃一点欢心,反而还招她厌恶。

所幸,他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每次颖妃詈骂折磨他时,她就会格外的高兴。

于是,他亲手将晏时送到她跟前,甚至破例让他在她身边抚养长大,关于晏时的事他充耳不闻。

一开始那段时日,晏时会来他这里,顶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他,妄想要他一句怜惜。

直到颖妃提出让他下旨用晏时祈福后,养心殿就再也没了那道小小的身影。

他不是没看见他身上的青紫痕迹,可那又如何呢?

颖妃高兴了就会爱上他,都是值得的。

晏时不跪,他就拿着沾了盐水的鞭子抽向他,但每一次都是以晏时被宫人抬出去收尾。

晏时最受罪的那段时日,是颖妃给过他最多好脸色,床笫间最迎合的时日。

或是讨她开心,或是为了折断晏时的傲骨,越是不跪,他越是要宣见他。

甚至有几回晏时是被拖着进来的,因为他上一次的伤还没好。

但说来,晏时其实才是最像他的儿子。

不知道为什么,老皇帝看向晏时,第一次升起了一点父亲的慈祥。

老皇帝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了,还是不愿跪么?”

次次挨鞭子,次次不长记性。

像他。

晏时眨了眨眼睛,像是没听见,偏头看向门窗外。

那有一只乖乖等着他的小鹿。

时间安静的流逝,不知过了多久。

老皇帝自顾着开口,“时儿,你上一次喊朕父皇是何时?”

说完,他眯着眸子想了许久,除了晏时刚学会说话那时喊过,其余的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晏时小拇指蜷缩了一下,指腹微微发烫,上面似乎还留着她勾他小拇指的温度。

唇角浅浅勾起。

隔空拉勾地弯了弯手指,像跟她拉勾一样。

她说过的,会乖乖的。

啧。

一会鞭子落在身上的时候要不要挡一下呢?

挡挡脸吧,她喜欢漂亮的,要是脸不好看了,她许是会哭闹。

再严重些,兴许会如同擦去花掉的妆那样擦掉他、扔掉他。

不行!他绝不允许。

那身上要不要也挡一下呢?万一她脱他衣裳看到伤痕觉得不漂亮怎么办?

可是他想看看她会不会心疼他。

啊……真是为难。

老皇帝像是习惯了一样,又自顾着叹了一口气,“有大臣上奏,昨日你又给自己办了第三回葬礼,每个参加的人还得交银子?”

晏时眸子终于动了动。

差点忘了,收的银子还没花呢。

嗯,给她打一支同水晶配色的珠花簪子好了。

“还有,听闻你纳了个王妃?”老皇帝淡淡道。

晏时手突然收紧握成了拳头,关节因为用力泛着白,脸色目光可见地沉下来。

眸子抬起,望向老皇帝的眼睛一片阴冷,像是乌云下蕴积着的雷暴。

老皇帝被他的气场惊了一下,这还是头一回看到他这么怨恨的神情。

天子与生俱来的严威,帝王之相。

老皇帝看着晏时的眼神满是激动,“时儿,你很像朕。”

一瞬间,晏时心底的厌恶达到了顶峰,衣摆掠起,脚尖转了个向,走出门去。

“时儿,难道你不知道妘娇喜欢的是城儿吗?”

晏时脚步瞬间止住。

关节兀地咯咯作响,他蓦地转过身来,赤着眼睛瞪着他。

冷声道,“胡言。”

老皇帝眼睛一亮,这才是他和他相像的地方,同样天子之姿,同样的喜欢一个原本属于别人的女子。

若是将妘娇赐婚给晏城,就更像了。

觊觎兄弟的夫人,不择手段强取,费尽心思讨好,那才是随他的儿子。

“妘娇本就是妘府养给城儿的。”

晏时眼睛红得像是充了血,眉心紧瘪着,又忽的松开来,发尾和流苏被窗口吹进来的风轻扬起。

他歪头一笑,妖孽中带着偏执,咧嘴笑道:

“你敢赐婚,我就敢屠了皇宫。”

“放肆!”老皇帝蓦地沉下了脸色,站起身拿起奏折狠狠砸向他。

晏时身体一偏,奏折应声砸地。

老皇帝诧异了一瞬,他不躲了?

晏时舔了舔嘴角,噗的笑了一声,“那我这算是弑君还是弑父呢?”

老皇帝气得胸膛起伏,冷笑一声,“朕即刻下旨处死妘娇。”

“你敢!”晏时红眸死死地望着高位上的人。

老皇帝若然老了,可帝王之威还在,怒目看着晏时。

硝烟味在蔓延。

晏时指尖狠狠掐进掌心,抬起脸冷漠地望着他,不带感情地说道,“难道二十三年,还不够么?”

晏时嘴角扯动了一下,“幼时,晏城抢我的宫人,我让了。宫女太监日日送来馊饭食,我吃了。母妃寻尽法子折磨我,我受了。”

“五岁,让我以身为祭祈佑大晏王朝盛世,我祭了。”

“十岁,命我去禹朝当质子,我去了。”

“十三岁,让我取禹朝太子首级,我取了。”

“此后十年,不许归京,驻守北疆十年,我也守了。”

大殿中忽然响起咚的一声。

晏时双膝跪在地上,身姿挺直,俯首行了一礼。

“父皇,儿臣从未求到您跟前,儿臣只求妘娇做儿臣的妻。”

他不就是想折了他的骨,向他低头吗?

他跪就是了。

他不就是想让他服软低头称臣吗?

他低就是了。

老皇帝踉跄了一步。

折了十几年都未能折断的傲骨此时臣服在他眼前,这个不可一世傲睨自若的儿子终于服软了。

他应该称心快意才是,但不知道为什么,心头处好像扎进了一把刀子。

晏时的话化作刀子,还在剜着他。

他说,“生在皇家并非是儿臣的选择,生为父皇母妃的儿子,也并非儿臣所愿。”

“即便我生下来是个罪,也该抵完了吧。”

老皇帝再也站不住,恍惚地倒坐在龙骑上。

是啊,他又有什么罪呢。

晏时起身,缓缓转过,朝着大殿门口走去。

“时儿。”老皇帝突然出声,“你是朕的儿子,你像朕,但妘娇也像你母妃。”

晏时脚步一顿,并没有转身,轻声道,“不一样。”

“我不是你,妘娇也不是母妃。”

她会说喜欢他,会拉着他哼唧唧撒娇,会等他。

才不一样呢。

晏时脸上带着笑,一步步缓慢但平稳地走出殿。

身后,一道身影从大殿里间冲出来。

“本宫不答应!”颖妃想要冲过去将晏时扯回来。

老皇帝将人拦住,“那是你的亲生儿子!”

“不!他不是!他身上有你那肮脏的血液,他不是我儿子!”

说着,颖妃开始剥落自己身上的华服,“折磨他,折磨他我就听你的!”

“够了!”

颖妃不可置信,转而拼命地跟他纠打着,“你不折磨他,我就永远不会爱你!”

老皇帝猛地拧住她的双手,“那又如何?朕是帝王,朕可以一辈子将你囚在宫中。”

“啊啊啊啊啊!”颖妃癫狂地大喊,“不,我绝不允许他有人爱!”

晏时不紧不慢地走着,仿佛听不到身后的咒骂,眼睛弯弯的,看着殿门缓缓打开,光一点点照进来。

那儿还有一只乖乖等他的小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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