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章 谋臣
京城血雨腥风,与远在千里之外的渭州毫无关系。
刺史府内堂,墙角燃着熏香,紫檀木的架子上摆放着几盆花卉,透着一股和宁之气。
靖王朱宁应三十来岁,眉目端正,身穿绛红底色的金丝镶边长袍,腰间配着四爪龙纹玉佩在阳光下倒映出一道光斑。
他端着茶杯,轻轻抿了一口,随即看向对面正襟而坐的人,轻笑道:“魏大人的茶,似乎是前年的了。”
“下官不喜饮茶,这雨前龙井还是当年圣上赏赐。”
魏正则不觉得用陈茶招待堂堂王爷有什么不妥。
一旁立着梁司马等胥吏冷汗涔涔,不知这靖王为何又来了渭州,幸好渭州在刺史治理下并无贪污行贿的场面,不然后果无法想象。
朱宁应笑道:“如此说来,倒是本王捡了个便宜。”魏正则敛目:“应是下官怠慢。”
此番靖王前来,已经在魏正则预料之中。按照圣轩帝服用金丹的期限来看,估计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时。时局即将动荡,各路人马都蠢蠢欲动,按耐不住一颗阴谋之心。魏正则偏安一隅久了,便没了追逐的心思,怕是靖王今日来拜访的好意要落空。
朱宁应又问了问渭州治理水患的事情,夸奖了魏正则一番,末了,突然问他:“魏大人可会下棋?”
“棋艺尔尔,恐入不得王爷眼。”
朱宁应倒也不在乎,摆了摆手,身边的人立刻从博古架上抱来棋盘,放在鸡翅木的矮几上。
朱宁应道:“一时技痒,魏大人便陪本王对弈两局罢。”
梁司马察言观色,见状,便带着一众胥吏告退,堂内只剩下了他两人。
纵横交错的古旧棋盘,两人各执黑白,屋子里静悄悄的,仅能听见棋子敲落的清脆之声。
朱宁应在下位八九路落下一子,端茶抿了一口,似乎顺口一说:“魏大人当初在京中秉正直言,想必贬来渭州,也并不好过。”
魏正则颔首道:“王爷耳目灵通,下官也不隐瞒。京城初时的确来了几拨刺客,明里暗里想伤下官性命,说到这,下官还得向王爷好生道谢。”他没有猜错,后面好几次来行刺的人,都被靖王手下剿灭了。
朱宁应算是默认。
下了一半,朱宁应不禁笑道:“魏大人若看得起本王,便无需让子。”
魏正则瞧他一眼,两指执白子落在上位三七路,淡笑道:“王爷可看清了,下官并未让子。”
朱宁应仔细看去,不禁“呲”了一声,方才他自以为走了一步妙棋,却没想乃填塞了一只眼。两眼是活,一眼即死,他这一大块棋早就已做成两眼,却被魏正则一子由生堵死,落子无悔,他也不得悔棋,顿时脸色便白了白。
纵观全局,朱宁应也看明白了,从落第二子开始,魏正则便用了两方意思。他方才的确让子,可再怎么让,也能填回来。下了一步便想到了后面三步,如此缜密的心思,朱宁应头次领教。
他忍不住摇头失笑,将黑子捡回奁中,叹道:“这局是本王输了。”
“下官凑巧罢了。”
收回棋子,两人换了黑白,这次由朱宁应先手。
他一子落在棋盘上,目光闪了闪,问魏正则道:“魏大人便没想过应对之策?”
魏正则落下黑子,淡淡道:“将倒之朽木,有何惧之。天理本在人心,格物知行,下官即便不做这官,学渊明寄情田园,采菊东篱,也无甚矣。”
朱宁应知道他是大儒张素的门生,那张素遵从儒家孔孟,胸中有万千沟壑,曾经一直想在大元朝推崇变法,但都被种种原因耽搁。朱宁应现在身边不缺武将,缺的是一个忠心耿耿为国为民的谋臣。
他借口巡视走遍大江南北,纵观天下,只有魏正则是不二人选。
可他现在视为香饽饽的人有辞官归隐的心思,朱宁应不急是不可能的。
他着急落子便没了章法,悬着手腕愣了半晌,才将黑子落在下位三九路,神色复杂道:“魏大人,这棋不好下。你看看,黑子身处水深火热,白子也不落好处,外忧内患,却如何攘外安内?”
魏正则自然明白他的弦外之音,如今国库空虚,迫使官府不断增加各种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党项与回纥稍稍安定,契丹又在东北边境徘徊,连年战事和频繁的自然灾害,百姓苦难,各地怨声不断。各府虽屯兵数万,可调兵虎符都握在京城兵部,一旦战事告急,将会来不及调兵抵御。大元朝看起来国泰民安,一派繁荣,其实内部已经矛盾重重如一团乱麻,百年之积,惟存空簿。
这问题稍有眼力都能看出来,朱宁应能看出来,魏正则能看出来,李赞郑海端他们也能看出来。
可谁也没有直白的去给圣轩帝上奏。
因为他们知道,圣轩帝已经被掏空了身子,他年迈昏聩,处理这些事已力不从心。更何况朝廷以郑海端等人为首,搅的乌烟瘴气,要从根本改变实在天方夜谭。
楚王根本不会在意社稷,他们在意的永远是自身的利益。
见魏正则久久不答,朱宁应也不免有些着急,他也不弯弯绕绕了,直言道:“魏大人,本王也不与你卖关子了,当今局势,你如何看?”
魏正则落棋的手一顿,他抚了抚衣袖,答道:“古往今来,莫不是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若以君为主,天下为客,什么事情都好办多了。”
朱宁应坐直了身子:“比如?”
“富国,强兵,重士。”
“当以何解?”
魏正则不疾不徐道:“青黄不接时官府开仓贷粮,每半年取利二分,随夏秋两税归还。不愿服役的人缴纳一定银钱,由官府雇人。清丈土地,鼓励垦荒,兴修水利,此乃富国基础;乡村民户加以编制,十家为一保,民户家有两丁以上抽一丁为保丁,农闲时接受军事训练,督军府定时裁老弱之兵。官府牧马监养马改为由民户自愿养马,可由官府监马或者给钱自行购买,增加兵马。督制造兵器,由专人审核,以免滥竽充数,此乃强兵;废除明经科,进士科的考试则以经义和策论为主,增加法科。殿试除吏部主考外应让六部都有人参与考核,惟才用人。”
说完,魏正则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朱宁应对他的提议怎么看,他并不在意。
朱宁应半晌才抚掌道:“妙哉!”
“王爷听听便可,若要着实实施,还是量力而行。”
魏正则也不是给他泼冷水,可事实如此。
圣轩帝还没有驾崩,他们谈论的也是大逆不道的话题。且不说朱宁应现在只是王爷,即便日后打败楚王坐上龙椅,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更何况楚王背后也有不少能人,鹿死谁手尤未可知。
朱宁应喝干了一杯茶水,眉头紧锁,也知道魏正则所言不差。
可如果引他为谋臣,今后所有问题也不会让他一筹莫展。
古有刘备齐桓公礼贤下士,他朱宁应求贤若渴,说来也是一样的。
“魏大人当真不肯助本王一臂之力?”
魏正则不答。
朱宁应也不想他太快做决定,半晌才叹道:“方才得知京城里又变了一番天,父皇宠信丹青子,将跟了他三十年的太监李瑞斩首示众。那谏议大夫秦良甫,如今也不知被谁扣了一顶火耗官银的帽子,本届金科状元秦获灵也被吏部的人指出舞弊,这秦良甫也是个聪明人,若不是他跟了郑海端多年,说不定本王也会提携他一二。”
魏正则一直无甚变化的表情在听到秦良甫的名字时,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沉声问:“王爷,依你看秦良甫此次可能脱身?”
朱宁应摆了摆手:“魏大人你何必明知故问,那秦良甫之前贪污作恶事情不少,这次摆明有人要整治他。朝中无人替他求情,下场好些便是流放千里,差些估计离满门抄斩不远也。”
魏正则手指微微一抖,落的棋子便歪倒一旁。
秦府孤立无援,她怎么办?
他现下不在京中,想来这事情发生已多日,想到此事,魏正则便忍不住一阵揪心。
“……魏大人,魏大人?”朱宁应叫了他两声,没想到向来深沉的魏正则还会走神。
他道:“本王若没记错,那秦良甫是魏大人少时的同窗?”
“不错。”
魏正则点了点头,随即起身,朝朱宁应拱手一拜,“下官知道王爷在京中耳目众多,想必在此事上帮扶秦良甫一把,应该不难。”
朱宁应想了他千百种要求却没想到是这个,他不禁咋舌:“本王知道你与那秦良甫政见不合,向来敌对,怎地如今落井下石的好机会你要保他?”
魏正则叹道:“世事如流水哪有定数,王爷只说肯不肯施以援手?”
朱宁应轻笑一声:“此事会有些棘手,但魏大人能辅佐本王,即便漏出一点马脚,也是笔大赚的买卖。”魏正则道:“王爷太高看下官了,请王爷放心,下官会修书给李大人、项大人,让他们帮忙一二,不会让王爷难做。”
“如此甚好。”
朱宁应食指叩着桌面,抬眼问:“但不知魏大人为何要保全秦良甫?”
魏正则语气一顿,视线落在窗外的紫藤花架上,淡淡道:“顾念同窗之情罢了。”
朱宁应知道他不肯说,便也不再追问。他总算给自己求来第一谋臣,今后再想办法将秦良甫纳入麾下,可谓如虎添翼,雪中送炭也没有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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