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章 折柳
她桃红色的斗篷濡湿成深红,头上是及笄时插的金簪,衣服隆重而华贵,看情形,竟是从及笄礼上追了过来。
秦画晴见他凝视着自己久久无言,不禁轻声唤道:“魏大人?”
魏正则回过神,抬手拂去她肩头白雪,神色复杂:“让我如何说你?昨日还病着,今天便冒雪而来,当真以为伤寒不伤身?”
秦画晴咬了咬嘴唇,低声道:“还要多谢魏大人,吃了宋太医的药,身子早就好利索了。况且……”她语气一顿,“况且你离京,一别不知经年,我无论如何也得来送你。”
渡口不远处有座草亭,魏正则看她鼻尖被冻的通红,便撑伞带着她走过去暂避风雪。
锦玉见得此景,正要跟过去,却被徐伯拉了回来。
亭中依旧寒冷,只是不用被飘一脸冰渣。
秦画晴手炉已经凉了,抱在怀里反而更冷,她索性随手搁在亭中的石桌上。看着雪中二人蜿蜒的脚印,秦画晴心下一动,定定的望向魏正则。
他负手而立,看着亭外纷飞大雪,随和的目光说不清道不明。
秦画晴率先打破沉默,问:“魏大人,你被贬去渭州,为何不告诉我?”
魏正则压低嗓音,缓缓说道:“除了让你心生愧疚,又有什么意义?”
秦画晴一怔,竟不知如何作答。
她的确愧疚,而这愧疚里又夹杂了一丝丝她捉摸不透的情绪。
她垂下头,声如蚊呐:“于大人你来说,的确没有意义,可这件事因我而起,我便有责任知道,今后也好尽力弥补。”
魏正则侧头看她,正好看见她眼上长长的睫毛,仿佛停留着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他不自觉放柔语气:“世事如流水,哪有定数?忠言逆耳,皇上本就不满我,不满李大人,贬谪乃意料当中,你一个小姑娘自责什么?”
“……我已经十五了。”秦画晴下意识反驳,眼中带着一丝倔强的神情,“难道在魏大人眼里,我是个不谙世事骄纵不堪的小姑娘么?”
魏正则一愣。
她除了年纪尚小,可心思却十分细腻,哪有半点骄纵的模样?
于是轻轻摇头:“我从未这样觉得。”
秦画晴神色一松,嘴角漾起抹浅笑,她搓搓冻僵的手,问:“魏大人从前去过渭州吗?”
魏正则沉声道:“这倒未曾,但听说渭州人杰地灵,乃荆国公故乡。”
“其实家母便是渭州鄣县人,外祖母前不久才寄信来过。”秦画晴微微一笑,“渭州地处陇右道,虽然十分贫瘠,但百姓皆遵礼守法,不仅如此,鄣县还有一座天宝峰,山高万仞,常年积雪不化,相传王母娘娘和玉皇大帝便是在天宝峰相识,魏大人若公务不忙,倒可去观赏一番。”
魏正则随口笑答:“今后有的是时间。”
虽是一句玩笑话,但秦画晴却忍不住心下一沉。
是啊,他有好多好多年的时间。
渡口边,几个大箱子已经全部搬到了船上,徐伯和锦玉正说着什么。
秦画晴不由仰起脸,看向魏正则一贯清俊儒雅的面庞,想要将他模样记在心底。想到二人相处时的点点滴滴,不自觉的,眼眶微微发热,视线也略有模糊。
秦画晴一惊,立刻低下头,声色带着一丝鼻音,问:“魏大人,你此次离去,什么时候才会回京?”
魏正则眼底闪过一抹复杂,“说不准,看朝中局势。”
“哦……”
秦画晴低下头,不知该说什么。
魏正则看着她单薄的身影,心念微动,抬手解下腰间的椒图墨玉,敦声道:“你今日及笄,我也未备厚礼,这块墨玉是金殿传胪后张素老师亲赐,天下间只此一枚,你且收下。”
秦画晴闻言一愣,看着他手心的墨玉,没有去接。
“魏大人,你不是送了贺礼吗?”
魏正则却轻笑出声,目光柔和而深邃:“不一样,这是我亲手送你的。”
秦画晴被他一笑迷了眼,道了句多谢,鬼使神差便伸手接过,珍惜的放进袖中。她忽而想起一事,迟疑片刻,鼓足勇气从怀里拿出那绣了两月余的荷包,双手递去:“礼尚往来,魏大人切莫觉得寒酸。”
荷包上绣的并不是鸳鸯、花卉之类的俗艳图案,鸦青色的绸缎为底,用银线勾勒出一圈圈繁复云纹,简单精致,看得出费了许多心思。
“甚喜。”魏正则由衷说道。
刚好腰间的墨玉不再,挂上这荷包也同浅灰色的衣衫相得益彰,他低头去系,却怎么系都不好看。
恰在此时,一双白皙的玉手伸来,帮他系个活结。
十指纤纤,指甲是好看的淡淡粉色,但因为被冻僵,动作不甚灵巧,魏正则心下一动,顺手便握住了她的手。
仿佛像握着块玄冰,冷的惊人。
秦画晴身子一僵,连缩回手都忘了,呆呆的抬起眼,闪过羞窘茫然。
“手怎么这般冷?”魏正则略一迟疑,拉起她另只手,包入掌心给予温暖。
他脸上依旧是那幅认真板正的表情,似乎只是长辈一般的关心,不夹杂一丝绮念。秦画晴却觉得手里传来的温度快要将她融化,连带着脸颊也越来越烫……
远处的锦玉见得亭中执手相对的二人,不由惊的瞪大双眼,像是见到了极为可怕的事情。
徐伯却笑呵呵的,两手拢在袖中,喜闻乐见。
待秦画晴双手回暖,魏正则才放开她,转眼看向亭外,沉声道:“风雪渐大,你早些回府罢。”
秦画晴双手交叠在身前,望着白茫茫一片的雪景,身子却不如来时寒凉了。
她红了耳根,转身盯着魏正则的双眼,抿嘴道:“魏大人,此去经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若能回京复职,一定,一定要回来。”
四目相接,她白皙的脸上染了红晕,说不出的娇艳,但眼眸里的神情却是那样的认真,认真到固执。
魏正则眼底飞快闪过一抹复杂的留恋,淡淡道:“好。”
雪越来越大,艄公催促声传来,亭中二人愈发沉默。
秦画晴身子很冷很冷,但心却是热的。
魏正则凝视着她,问:“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她看向魏正则,仿佛有许多对他说不完的话,可张了张嘴,什么字也吐露不出。
魏正则莫名心底有一丝遗憾,但他很快便掩饰了,“天冷,早些回去。”说罢,便迈步离开草亭,他下了台阶,脚步微有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却未回头。
秦画晴看着漫天风雪中他高大的背影渐渐远去,到底是忍不住追上前,大声道:“魏大人!”
魏正则驻足。
秦画晴提着裙摆,走到他跟前,顺手在旁边歪脖柳上折下干枯的柳枝,递给他,眸中染上淡淡的水汽:“天涯路远,折柳相送,魏大人,你一定要珍重。”
魏正则将柳枝拢入袖中,见几片雪花在她鬓边流转,抬手便为她轻轻拂去。
秦画晴似乎能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她心头微微一颤,脱口便道:“魏大人,到了渭州,给我寄信好吗?”话音甫落,她脸上便火烧火辣,凭什么要他给自己寄信?寄信又说些什么?这根本于理不合!于是她又结结巴巴的掩饰说:“毕竟我外祖母住在那边,所以……嗯,那个要多多了解渭州的事情。”
“这个好办。”魏正则回答的很干脆,眼底满是笑意。
看着他眼角淡淡的笑纹,秦画晴也不禁勾起嘴角。
她知道,他还会回京,等他回京的时候,便是朝代更迭风起云涌……即便如此,她也依然充满期待。
立在岸边,目送魏正则一行登船,徐伯嘱道:“秦姑娘,雪越下越大了,你尽早回府,别送了。”
秦画晴飞快的看了眼魏正则,呆呆答道:“哦,好。”反应过来,又说,“一路保重。”
魏正则笑着颔首,立在船头,凝望着她。
艄公松开绳索,撑桨划过河水,小船在飞雪中渐行渐远。
锦玉拂落袖上的白雪,催促道:“小姐,我们走罢。”
秦画晴靠在柳边,遥望船头挺拔的身形渐渐模糊,心里百转千回,又失落、不舍也有期许,回想魏大人点点滴滴,到底是难过多一些,可为什么会有这样多的情绪,她却不敢深究。
“嗯,回罢。”语毕,秦画晴又望了一眼舟行的方向,才提裙转身。
舟行水上,寒风凛冽。
徐伯和两名小厮坐在船蓬下,紧靠取暖,旁边是几大箱子的行李杂物。
魏正则仍然在立在船头,幞头上落了一层浅浅的积雪。
一名小厮搓了搓手,哈出口白气:“徐伯,叫大人进来坐吧,外边儿太冷啦!”
徐伯看了眼,起身迎去。
枯柳群山的景色向后退去,那抹桃红的身影早已看不见,魏正则心底生出一股愁绪,他从怀中取出那方绣帕,盯着上面的紫藤黄鹂出神。
“大人,你可给秦姑娘说清楚了?”徐伯拢了拢头上的毡帽,问。
魏正则蹙眉道:“说什么?”
“自然是说你心悦她。”
徐伯迟疑一会儿,语重心长道:“不说大人是否喜欢秦姑娘,秦姑娘定是喜欢你的,不然也不会再及笄礼上溜出来见你。老奴虽然老,眼睛还没瞎,若大人愿娶她,秦姑娘定然不会拒绝。大人,你年纪也不小了,总该为自己打算打算,想想死去老爷夫人,你总不能愧对他们啊!”
魏正则将绣帕塞入袖中,想要矢口否认,可一看对方是徐伯,看着自己长大的亲人,这否认的话顿时便说不出口。
半晌,才叹道:“她年纪小不懂事,我总不能害她。你想想,若捅破这层纸,秦良甫作为她父亲会怎样?他和我斗了半辈子,向来恨我,眼看关系刚有缓和,得知我觊觎他女儿,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我无甚么,反而是她难做。倒不如就此罢了,过几年不见,她便会淡了这份心思……”说到后来,魏正则也略不是滋味,然而这却是最好的结果。
秦良甫肯定不会同意,难道要秦画晴背离秦家?这也是万不可能的。
思及此,徐伯感慨道:“可惜了。”
魏正则说出这些,心中豁然开朗,不再郁结,同徐伯进船篷,燃炉温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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