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章 秋荷
微雨朦胧,小径红稀,秦画晴干脆收伞,加快脚步,同魏正则并肩。
魏正则见状,不禁责道:“还在飘雨。”
秦画晴笑笑:“这雨若有若无,连伞都无法润湿,撑着怪麻烦。”
魏正则无奈一笑,直接从她手里拿过伞撑开,伞柄微微倾斜,将她遮的严实。两人靠的极近,秦画晴拢在袖中的手不由握紧,鼻尖仿佛可以嗅到他身上淡淡的书卷香气。
秋日的荷塘,早已没有了盛夏时的灿烂,枯荷稀疏,莲蓬凋敝,风鸟寂寂。环绕荷塘的梧桐银杏,也都染上秋色,枯叶落入水中,荡漾起一圈圈縠纹。
两人走进岸边的八角亭避雨,秦画晴抬眼环顾四周景致,笑道:“斜风细雨里,这些枯荷枝叶倒映在水中,疏影横斜,一年四时,皆有美景。”
她看着荷塘,魏正则负手而立,却在看她。
他闻言莞尔:“此景甚美。”
秦画晴没有留意他的目光,思忖道:“说起来,关于我父亲的事,还真要好好感谢大人……”
“此事不足挂齿。”魏正则微一摆手,“况且令尊也送来谢礼,那幅《湖心亭观雪图》是恩师成名之作,当年赠与你父亲,他珍重爱惜至极,而他今次将这副画赠我,说来还是我占了便宜。”
秦画晴心里却知道这不过是他谦辞借口,哪怕画再名贵,也根本偿还不了这份恩情。
她双手交握,抬眸问:“魏大人,你那日到底是怎么做的?能跟我讲讲吗?”魏正则隐去圣轩帝贬谪他一事,简略说了大致经过,言谈间似乎极为好办。
然而秦画晴听到他状告愉贵妃,忍不住揪心。
那不仅是父亲生死攸关,魏正则也是一样。
秦画晴克制住自己感动的情绪,低声叹道:“魏大人,劳你费心,若你当日因此牵连,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
魏正则淡淡一笑:“事情已过去,便不必再提。我救你父亲是受你嘱托,但那百余名工匠的确无辜,身为臣子,怎能看君王铸错而坐视不理?再者,如今你父亲在朝堂上明哲保身收敛许多,不参与郑海端等人的争斗,此乃好事。”
秦画晴抬眼看他,一字字道:“话虽如此,但魏大人雪中送炭的恩情,秦家永不会忘。”
“不必记怀。”魏正则倒不求回报。
秦画晴一时不知再说些什么,她低眉敛目,无意识的绕着腰间的流苏。
亭外是延绵的荷塘和无边丝雨,秋色在她粉衣上洒上一层淡淡光华,脸庞轮廓上一圈细弱的绒毛模模糊糊,衬的人格外娇美。
魏正则收回视线,沉声问:“张横因何事与你家交恶?”
提起这个舅舅,秦画晴便十分生气,她蹙眉道:“说起来,张横是我的舅舅,我作为小辈不该背后妄议,只是他未免太龌龊了些。当初在渭州只是一个小小县丞,用尽了一切法子求我父亲将他提拔到京中,这本该是天大的恩德,可当父亲锒铛入狱,他不肯伸出援手也就罢了,还诅咒我父亲早些死……”
想到那一夜的滂沱暴雨,那一夜张横和刘氏的绝情,秦画晴便忍不住心头难受。
“我记得他当初来京是住在你们秦府,缘何又搬了出来?”
魏正则问。
秦画晴愣了愣,随即隐晦的道:“张横的儿子张通宁……不择手段想害我,被我识破,父亲大怒,便把他一家人撵了出去。”
她不说明张通宁那下流手段,同为男人魏正则却瞬间了然。
一时间,他心底竟然无名火起。
面前这般娉婷毓秀的女子,怎容无耻之人唐突。张横的儿子竟对秦画晴生过龌龊心思,早知如此,他当时就该坐死张横罪名,让他永远不能翻身。
思及此,魏正则又忍不住看了眼秦画晴。
她眉宇间始终有种超越了本身年龄的美丽,始于相貌,却胜于相貌,天下间寻常男子又如何配得上她?
魏正则尚在出神,就听秦画晴问:“皇上得知此事,为什么张横没有遭难?”
魏正则闻言,不禁蹙眉道:“他受了郑海端重用,买通好些官员宫人,将行贿美化成见好物而进贡,加上郑海端等人为他说话力保,皇上便没追究。”
说来他们臣子只是谏言,真正的决定权依旧在圣上手中,他听与不听,无人能左右。
说起这事,魏正则也略觉无奈,伸手揉了揉眉心。
秦画晴见他神情染了倦色,眼尾多了两道淡淡的细纹,没由来感到心疼。
想起徐伯的话,她不由关切道:“魏大人,听说你最近公务繁忙,常常起早贪黑,这样不好。纵然事情再多,你也不要太劳累了,保重身体要紧。”
她的目光满是诚挚,魏正则倒很久没被人这样叮嘱关怀,心下不禁一暖,笑道:“好。”
兴许最近劳累,他笑意平添几分风霜,但一点也不难看,反而比起那些风华正茂的少年郎还要清俊。
秦画晴心里暗道,若魏大人再年轻十年,也就没李敝言什么事儿了。
她痴痴发呆,魏正则却忍不住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在想什么?”
秦画晴脸色一红,连忙低头,哈气搓手的掩饰:“这亭里四面漏风,我突然觉得有些寒凉罢了。”
“那回罢。”
“不再多欣赏一会儿雨中秋景?”秦画晴不想这么快分别。
魏正则定定的看着她:“四季变换,如何欣赏的够?”
秦画晴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也不好再赖着不走,率先迈步下台阶。
那阶上生满丛丛青苔,又沾雨水,秦画晴一不留神,脚底打滑,突然向前扑去,她惊呼一声,眼看就要摔的头破血流一身泥泞,手腕忽然被人重重往回一拉,霎时间,便天旋地转的撞入对方温暖的怀抱。
秦画晴瞪大眼睛,连呼吸都忘记,右侧的脸颊紧贴在魏正则胸膛,清晰的听见他砰砰心跳声,连带着自己的心跳也越来越快,依靠的如此近,到了后来,她已无法分辨是谁的心跳声。
她回过神,忙惊慌的往后退开,霞飞满面,不敢抬头看魏正则脸色。
良久,才听魏正则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淡淡的叮嘱:“注意脚下。”
语气温和,一如往昔,似乎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秦画晴乖顺的点头,视线落在他左手手背上,发现上面有两道抓痕,正在渗血。她立刻想起来,刚才情急之下他来伸手,被自己指甲不小心给划伤!
秦画晴当时便懵了,她忙从怀里掏出贴身绣帕,拉起魏正则的右手,红着眼道:“魏大人,我……我不是故意的。”她咬着唇,仔细的擦拭血珠,愧疚的无以复加。
魏正则的目光转柔,温声道:“这点小伤并无大碍。”
“胡说,肯定很疼!”秦画晴抬起眼,眸中竟带了一丝水汽。
魏正则心莫名一顿。
秦画晴愧疚极了,却也没有办法,低头轻轻吹了吹魏正则手背,便用绣帕将伤处包扎。她这般无意的动作,却像一片羽毛柔软拂过魏正则心头,伤处丝毫不疼,反而酥酥麻麻,仿若覆盖丝丝絮絮的层云。
秦画晴给他包好伤处,才发现他手指修长,手掌很大,几乎能将她手完全纳入掌心。她呆了呆,才发现二人这样执手于理不合,似乎摸到滚烫的烙铁,忙飞快退后两步。
“还痛吗?”
魏正则看着她疼惜而愧疚眼神,摇头轻笑:“从未觉得。”
雨已经停了。
二人一路无话,漫步到魏府,锦玉早已候在门外。
“小姐,天色不早,咱们该回去了。”
秦画晴“嗯”了一声,抬眼看向魏正则,低声说:“魏大人,今日实在不好意思……”
魏正则挑眉一笑,揶揄道:“你胆子一向都大,哪次不是冒冒失失的?现下如此小心谨慎,倒是奇了。”
秦画晴双颊微红,羞恼道:“我何时对大人无礼过?”
“现在。”
“……”
她瞪着大眼,陡然失语。
这副模样倒教魏正则忍不住莞尔。
锦玉又在一旁催促,秦画晴也不好逗留,向魏正则告辞离去。
魏正则站在门口,往着马车渐行渐远,心中没由来生出失落。他转身回到书房,铺纸研墨,准备将秋后的荷塘画下。
便在此时,徐伯轻叩房门,捧来朱漆食盒,将糕点取出摆放,笑容可掬的说:“大人,秦姑娘知道你喜欢梅花糕,亲手做了许多,你快尝尝。”
淡粉色的梅花糕个个可爱精致,散发出甜腻的香气。
魏正则语气一顿,“放下罢。”
徐伯答是,又提着食盒退步出门。
书房里又恢复安静,魏正则端详着空白宣纸,始终无法落笔。回忆秋景,脑海中却浮现秦画晴的一颦一笑,怀中似乎还残留着她发间的清香……
一滴墨滴在纸上,令魏正则收回思绪,他叹了口气,将纸张揉成团,扔落在地。
他往椅背上一靠,揉揉眉心。
良久,才抬起左手,取下沾染了血迹的绣帕。
绣帕是上好的锦缎,绣着紫藤黄鹂图,左下角浅浅绣了“画儿”二字。目光胶着在绣帕上,魏正则忍不住伸手摩挲二字,微微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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