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东王手札(三)(2)
三好太监气喘喘吁吁地从浓密的玉簪花阴下钻出来,拿出西洋怀表溜了眼,快近主子用膳的时辰了,他揉了揉因为朱婉仪的拷问而疼痛不已的脑门,这位新晋的婉仪虽品阶不高,却是太后宠臣朱迎久朱阁老的大女儿,人长得研丽妩媚,从小歌舞诗赋无一不精,前途本就不可限量,偏又天降鸿运,本欲入主中宫的两位贵女接连因为空镜教丑闻而被皇室所弃,如今一个在清平观修行,一个定下秋后问斩,倒给了这位后宫新宠作了嫁衣,一时贵盛无边,奈何刚进宫,还不大懂宫中的规矩,一时不停地打探着主子的行踪和喜好。
三好太监有着一张白净齐整的脸儿,逢人笑容可掬,明亮的双眼总是泛着赤诚的光芒,很是讨人喜欢,他本姓张,本名不叫三好,叫张全牛,家在遥远的燕北之地,故而长得身材高大,丝毫没有因为去势而显得形象猥琐。六岁那年,为了养活家里的七个兄弟姐妹净身入宫,从最下等到杂役局粗活做起,很快靠着刷得逞亮的屎盆子发了家,他处处小心,步步为营,在宫里人人都说他“颜好,活好,人好”,渐被人传为三好太监,当时还是皇贵妃的太后喝高了,一时兴起便召见了他,赐名“张三好”,并将其拔到双辉东贵楼专事伺候汉中王时代的天子,感谢当初那恨不得掐死的七个弟妹,令他深谙孩童的心理,尽管那时的他也不过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他仔细揣磨着那个七岁的孩子的心思和喜好,日渐获得了这个孩子的喜欢,崇元殿之变后,他拼死护着汉中王怀抱太祖爷的玉玺,逃入深山密林,他相信只要静待时日,定可东山再起,可是无论他怎样哭求,汉中王却坚持抱着玉玺回到宫中。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年仅十岁的汉中王,镇定地跪在方才血流成河的崇元殿外,平静地自请终身为先帝守陵,只求母亲的一条活路,汉中王果然是对的,只要自己做出谦诚姿态,元德爷为博取天下美名,不管愿不愿意,他都要赦免汉中王母子,更何况元德爷最爱的贞静皇后是皇贵妃的亲姐姐,也一直苦求元德爷赦免。 最终皇贵妃被遣送法门寺出家,汉中王为太祖爷终身守陵,三好再次回到杂役局时,他惊讶地发现令他悲痛欲绝的不是继续刷那些最脏最累的屎盆子,不是失去权势,而是与这个孩子的分别。那是他这辈子哭得最惨的一次。于是,他做了一件影响终生的大事,请调汉中王身边伺候。
三好来到紫辰阁的时候,已汗如雨下,一个身材高大的俊美青年走了出来,他身着龙禁卫首领的红金官袍,补子上绣着麒麟,他的额头有着血红一条拇指大小的疤痕,瞪着一双好看的眼睛对着三好上下看了两眼,微微皱了皱眉头。
时至今日,还敢对他皱眉头的,整个大塬朝,除了少数几个主子或同僚外,也就这位了,同他资历一样老的沈锦麟。沈锦麟同三好不同,出身功勋贵族,乃是崇元殿事变中为太后捐躯的永定公乔万的远房侄子。
“你上哪儿去了,主子可唤你好几回了,”沈锦麟冷冷说道,眼中闪着不耐烦。
“是,方才替主子办事,在月桂园里被朱婉仪给截住了,耽搁了好一阵子。”三好陪着笑脸软声道,他认识沈锦麟也十来个年头了,当年他们俩还一起陪着天子守陵,正经患难之交,可他还是不喜欢他,听说当年永定公在世时,特地将沈锦麟等几个孩子从泥淖子里接到长安,最后相中沈锦麟作义子,当时有很多流言说永定公其实不能人道, 谁叫永定公是有名的酷吏,朝中几乎所有的大臣都恨不得他快快死掉,包括他的原姓宗室原配。
果然,有其叔必有其侄儿。
三好那软软细细的声音传到沈锦麟的耳中同样不自在,沈锦麟暗想,这死太监定是瞒着我又去找些精致玩物好魅惑主上。
沈锦麟不动声色地问道:“朱婉仪都问你什么了。“
“这,还不都是为那档子事么,问咱们主子爱吃什么,爱喝什么,每位娘娘进宫来,还不尽琢磨着主子爷的脾性爱好,这也是人之常情。“
“不该说的自不必说,凭她是朱大人的女儿又怎么样。“沈锦麟轻哧道:“当初为太祖爷守陵时怎么不见朱大人巴巴地把女儿送来伺候咱们主子爷。”
每次说什么他就信什么,这人永远都这么蠢,难怪会被人削了两根小指,打折了腿,削了额,该!
三好心里这样想着,看着沈锦麟右手小指和无名指上的黑金指套,上镌虎纹,这还是主子爷亲自描的纹样,就因为他小时候替主子挡过太后几次教训,从此,主子就偏爱这么个绣花枕头的蠢玩意,这回被人削了二指,可把主子爷给心疼的,还亲自从昌甤宫挑了几个指套都赐给他带那只不成器的手。
好像就是那个扮作卢千金还污陷自己是空镜教的女内卫给削的吧!三好想,那母夜叉武功高强,脑子不那么灵活,也不知道最后是死是活,回头去调看那女内卫的资料,想办法调她进宫伺奉御前,自己再稍加调教加点调拔,把这蠢玩意身上的物件再削掉几个就更好了。
这么想想,朱婉仪也可以啊!
哈!哈!哈!
思及此,张三好面上的笑容更是殷勤:“可不是,到底现在太后和主子爷都仰仗朱大人,我寻思着就照顾一二吧,也算给朱大人一个面子。”
沈锦麟说道:“他的面子才值几分钱?“
“瞧你说的,朱婉仪还问起你来着,向我打听你喜欢什么?”
“你怎么才来,”一个婀娜的身影从帘子后面闪出来,“主子唤你好几回了,沈将军,你同三好磨什么嘴皮子?二个鸡零狗碎地磨蹭什么呀。“
沈锦麟无奈地侧了侧身:“舍人发话了,三好公公快进去吧。“
三好呵呵笑着才踏进内堂,笑语立时递过一条热巾子,指了指他额头。
三好这才惊觉自己一身大汗,不由心下一暖:“多谢。”
巾子微温的,却足以暖到人的心里去,轻拭汗后,三好浮躁的心绪不由平静下来。
当初陪着天子在先帝陵寝守陵时,天子身边只有四人,自己和这个绣花枕头的沈锦麟,还有两个宫女,笑语和柔柔,五人之中又数笑语最为年长,虽名为主仆,却不知不觉以笑语为首,互为手足,无论境况多么窘迫,无论守备怎么样羞辱他和他们的少年天子,笑语总会想办法为所有人准备一把热毛巾,也许他们所有人就是靠着这股温热才撑过那最艰难的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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