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新啼压旧痕(7)(卷二结束)
然而,他那些绝望悲惨的诉苦,明明听上去有气无力的,柔弱中却透着一般坚韧的力量,竟然成功地将我的注意力转移,那些无脸少年竟一时没有再来。很奇怪,我更多想起的是成礼那日,墨先生柔情似水的凤眸里暗藏坚毅和深情,还有我与墨先生的约定。
我想起来了,我要在为东王的初衷,我要成为天子最依仗之重臣的目的。
所有一切只是为了废掉那残酷不仁的成礼。
我有多久没有想起我那初心来了?!......
在遇到我之前,那玉东云完全没有练成相对高强的武功来保命,然而此人混然天成一种温润如玉的君子气质,再加上他早已浸润的贵族大家修养,结合他这一生坎坷而惊险的人生经历,行成了他独特的人格魅力,这种魅力俘获了贞静皇后,收留他和他的义妹成为弟子,亲自教授,然后又助他在战乱之时成功假冒轩辕末帝游走在东吴小庭朝,他本来的主人东吴枭雄张之严,反过来被他的魅力所折服,成为他的挚友,保护他最后回到了贞静皇后的身边。
然而,纵有万般皮相之美,千种魅惑人格,若没有强权和实力,命运终是掌握在强者手中,一旦变天,则朝不保夕。
且说,那天我满心愧疚和怜惜地背着几近昏厥的玉流云慢慢走回去,他个子高,我没办法背着他双脚离地,所以严格来说他是被我拖背上拖回家的,他伤得很重,额头烫得吓人,他在痛苦的昏迷中仍不忘央求我把他一刀杀了,以免被桔令师兄折辱而亡。然后颠三倒四地絮道着往事,好在我大致听明白了:他的妹妹叫露珠,并不是他的亲生妹妹,原本不过是一个家生子侍婢,因为小女孩聪明,被选作他的伴读。窦贼诛他九族的那一日,露珠一向淘气,带着他逃课到市井玩耍,反倒救了他俩的命。等他们回去时整个玉府血流成河,到处是被砍得东倒西歪的尸首,露珠的爹娘也死在这场惨案中。
赫赫扬扬的百年玉氏就这样一夜倾颓,簪缨世家的浮华锦绣化为灰烬。
两个还不满八岁的孩子只好相依为命,露宿街头,眼睁睁地看着玉流云的父亲和几个族叔的人头被挂在城门示众,一天一天地被乌鸦啃成个人骨头,从惊惧到麻木。所有富贵已成过往,他们俩个被迫快速地学会丐帮的生存计巧,钟鼎鸣食之家学到的东西全都变为废纸,他们俩个为了一口馍也曾把对方同样年纪的乞丐打得头破血流。午夜梦回,混身是血的亲人在对他流泪哭泣,偶尔大汗淋漓地惊醒,却听到一旁的露珠犹在梦中低泣,不停地喊着:“欢欢”,那是她养的宠物,一只漂亮的白色小鸡。
他的热泪淌在我的颈窝子里:“师姐,我也看到过死人,在遇到君先生前,阿爹日日夜夜都跟着我,他对我淌着血泪,让我为他报仇,可是我连活下去都难,如何报此国仇家恨?如果不是露珠拉住我,我早就跟着阿爹去了。”
我一路沉默地听着他的胡言,把他拖到鹤爷的回魂堂,已是月上中天,我恭敬地请他老人家替玉流云疗伤。鹤爷看我眼神清亮,显是好了多了,对自己的医术更是扬扬得意。
我正准备出回魂堂,得到风声的桔令已经带着颠经一行拿着拔麟鞭过来逮人:“玉流云,你竟敢未得向长官告假,便不出操练,擅自离堂,你还以为自己是宫中贵人哪,你家主子早死啦,今日小爷要剥光你的衣服,好好挫磨你一身傲气,让你尝尝拔麟鞭锥心的……!”
他的话未说完,我的左手已光速出手,丝滑地令他住口,并无声地倒在地上,我鄙夷地看着地上的他:“拔麟鞭也是你可以用来动私刑的?”
然后,我对惊恐的余众露着大白牙狞笑道:“诸位,我决定了,明日起这个玉流云将由我亲自教导,以后他就是我们浮屠寺一伙的,你们就别想再欺凌他了。”
我见颠经余人仍傻站在那里,我便伸腿侧拉:“不同意啊,那我们就来比划比划看谁更有资格教导这位旧日的宫中贵人吧!”
众人齐齐退后一步,颠经思来想去,只得跺跺脚,只得让手下拖起桔令离开,走之前对我阴森森道:“师姐可想好喽,这小子可是出了名的变色龙,小心有朝一日反被蛇咬。”
说罢便重重哼了一声离开。
我回首看去,那玉流云已经醒了,柱着拐棍的手在感动地微微发抖,我回他淡淡一笑,昂首从容而去。后首我才知道,我实在是想多了,其实他当时那是吓得发抖.....
没错,就是这一天,我和玉流云都想自杀的这一天,我也和那些历史上著名的大人物一样,为他的人格魅力所斩,莫名其妙地当了人师姐,充当了保护伞。
可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因为就在这一天,我也奇迹般地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还不止一个。
三天后,我用铁链拴住我的毒手,不顾龙胆和其他伙伴的反对,开始了对玉流云的认真训练,玉流云也异常刻苦地拼命练功,三年以后,武功大成,接下去在军中演练中谋试和文试中大放异彩,被银王大加赞赏,高调地调回东营。
言归正传,突厥一战毕竟动摇了天子星。一年后,元德帝旧症复发,于冬夜痛苦而亡,就在他去世的一柱香之前,流亡在外的宁康郡王原奉定发动兵变,接回在法门寺带发修行的太皇贵妃花氏,拥立为太祖守陵的汉中王原非流回到了宫中,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总之,第二天所有人惊呆地发现宁康郡王的奉德军已经占领了整个紫栖宫!
太皇贵妃为元德帝草草地发了丧,年仅十五岁的少帝继位,改年号昭化,史称昭化大帝,尊太皇贵妃为太后,尊号昭化,史称昭化太后。尊元德帝为大圣睿懿奉勇世祖,史称世祖。
宁康王成了二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其实就是一人之下,太后垂帘,摄政王总揽大权,小皇帝就相当于摆设。
内卫里头有句老话:世间没有内卫不能知道的事。那么,宁康王兵变这么大阵杖,元德皇帝怎么会到死前一柱香才知道?大伙都心照不宣,紫栖宫的宫门虽是太后的内官监张保悄悄打开的,可是内卫不可能不知道,一定是银王默许的。
接下云,我们都不敢相信那个对元德爷尽忠一生的银王领着东西两营投降了太后,太后仍许他领内卫统领使之衔,东西营再一次合并了,不再有东西之分,统归黑梅内卫管辖,只分赤木,碧水,断金,重火四堂,辛追仍统领任断金堂,赵疯子统领重火堂,生查子任碧水堂堂主,紫星名宿虬髯客亦是银奔心腹继任赤木堂堂主。
这就到了昭化元年,东西营平静下来,任务五化八门,主要是对付昭化太后的政敌,大部分是原姓中人,短短一年里,就有三十位原姓中人死于暗杀。
这一日得了空,我到西林去喂大友,大友就是那条在獒试中同我一起活下来的大獒,两年前,他出使任务被砍断了左前肢,毒瞎了一只眼,再不能作杀手犬了,本来辛追让我结束它的狗命,可是想到在獒战中我失去的记忆和可怜的小弟,到底在小草屋里发生了什么,只有天知,地知,我知,獒知,我就下不了手。
当时我为他用特效金创药包扎了左腿和眼睛,给他喂了点从蜉蝣那里偷来的药丸子,大友的生命力很顽强,他挺了下来。以后我只要有空就天天喂他,如果没有空就拜托蜉蝣和玉流云,有时他俩没空,就偷偷托穷奇,穷奇偷懒就托龙胆,龙胆太忙便使唤他那些相好的,最后大友成了全堂皆知的秘密,大伙都轮流喂着大友,我们都害怕辛追会下令结束大友的生命,便独独不告诉辛追。因为辛追说过:我们是大塬朝的最锋利的武器,是万万不能动感情的。
可惜辛追还是发现了大友还活着的事,辛追怒斥着我们的幼稚,准备亲自动手,伙伴们都低下了头,不忍看大友血溅三尺的模样。
唯独我不知死活地跑到大友面前,张开双臂挡住大友,我抬头望着辛追:“大友只是没了一条腿,少了一只眼,可他还是一个好战士,就算不能再战斗了,可他为大塬朝立下赫赫功勋,现在致仕了,等待他的也不应该是死亡。”
于其说是为大友辩护,不如说是想为自己谋条生路,早晚有一天,我会像大友一样被毁灭,或者不如大友,大友至少还曾经辉煌过,而我像根狗尾巴草,无声无息地被折断枯死。
辛追青筋乱崩地看了我许久,只说了一句: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热爱一样事物,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辛追再不管大友的事,我们都欢呼雀跃,在小树林为大友搭了一个窝,让他安享晚年,大友没有半句废话,只是亲热地添着我们的手,表示感谢。
时光如白驹过溪,我送别了一个又一个伙伴,他们同我或恐惧,或欣喜,或凝重地道着别,奔赴四面八方去执行各种神圣的任务,而断金堂的院落里,永远只有我一个人站在歪脖子桃花树下,目送着他们潇洒离去的背影,然后郁闷又沉默地继续疯狂练习各种技能。最后,就当初连站错队的玉流云也被银王召回东营扑食成功,顺利开脸。他走的时候紧紧拉着我的手,哽咽道:“师姐……。”
他说了这两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我强忍左手想要削死他的冲动,掰开他的手,僵硬地微笑,与他告别,转身离去。我听到他在身后信誓旦旦地说:“求师姐好好活下去,您一定能成为东王的。”
我背对着他,挥手作了一个“你走开”的手势,再不回头地走回断金堂的院落里,慢慢一个人滑坐到歪脖子桃树下,复又煎心地看着残阳如血。
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死亡。
。。。。。。
我想来想去, 后来决定我还是选择在沉默中。。。。。。练武吧。
大友渐渐老了,动作也越来越慢,这一天,我还是老规矩,一边看着它哏骨头,一边吐着没有任务的苦水,大友忽然站了起来,往西走了几步,然后扭头看我,我就跟着它一直走,渐渐到得一处小竹林,大友找了一个极隐蔽的地方趴了下来, 我也跟着它趴了下来,摸摸它的狗脑袋,暗想你带我来这里作什么。
一会儿,就见赵疯子和辛追过来了,他们仔细而专业地侦察了周围,我赶紧猫得更低, 却见他们抱在一起,完事后悄悄聊了一会儿。
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他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什么成分的?可以白天两个人当着敌人,当着我们,或本部上下级的面明争暗斗,打着连银王也会听得头晕的嘴皮子仗,有时甚至砍得遍体磷伤,鲜血满地的,可一有机会两个人就在小树林里干柴烈火。
现在又转战小竹林了?
啊!男女关系果然是门学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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