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愧疚
顾凤寻从高高挑起的红笼灯下走来,红色的光芒照在他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上,散发出鬼魅邪异的光彩,非人非神,似鬼似妖,这副诡魅风姿,将凌寒的思绪硬生生从那一方碧空拉回了人间。
纵为鬼妖,亦是艳鬼魅妖。不是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无垠碧空,而是祸乱人间的绝世祸害。但于凌寒而言,不是鬼妖,不是祸害,眼前风姿绝魅的少年,却是他的现世活佛,没有眼前人,纵有屠郎中,也拉不回当时一只脚已经迈入阎罗殿的他。
起初,是隐隐的愧疚,但相识日久,凌寒已说不清对眼前的少年是什么样的感觉,每次见到,他的心都跳得异常的厉害,仿佛随时都会从胸腔中跃出,扑回到顾凤寻的体内。
这种感觉,他说不出口,若顾凤寻知道他被剜走的心,就在自己的身体里,是会勃然大怒与他不死不休,还是割袍断义与他不共戴天?愧疚之外,又隐隐担忧,隐隐欢喜。
担忧的,是有一天顾凤寻会知道真相,与他相诀绝;欢喜的是,他得到了顾凤寻的心,这一世,无论顾凤寻身边来来去去多少人,都不会有人比得上他们之间的羁绊,连唯一可以斩断这羁绊的屠郎中,也被顾凤寻亲手除去了。
这是天命注定的羁绊,怎不教人无限欢喜。
顾凤寻一直走到了凌寒的面前,起初还没觉得有异,直到发现凌寒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有些发直,分明是神游天外,不禁好气又好笑,伸手作招魂状,在凌寒眼前晃了晃,道:“我有这么可怕,竟把凌大人吓成了傻子?”
语中不乏调侃之意,倒是不曾真生气,他还是沈碧空时,看着他发呆的人多了去,早已习惯,只是没想到如今这副病弱之躯,竟然也有让人看得发呆的能力。
凌寒一惊醒神,耳根子不自觉的有些烫热起来,别过身,作了个请的姿势,道:“这边太乱,咱们里面说话。”
“乱有乱的好。”顾凤寻边走,边语意深长。
“小乱而已。”凌寒护着他不被人冲撞,口中漫不经心,“大热闹还在后头,实是不值得你这么晚了还出来。”
范九斤跟在七八步外,听得清楚,暗忖这是说他瞎起哄呢,顿时就给凌寒暗暗记了一笔。
顾凤寻却了然,明白过来,套是凌寒设的,却不是为了网大鱼,而是放长线,今天这热闹果然是看不成了,却并不问脱钩不脱钩的话,凌寒这鱼钓着也好,钓不着也好,与他并无太大的干系,刘荣一已是丧家之犬,今日不死,早晚也有死的一日,他不急的,何况于他而言,刘荣一只能算个虾米,属于撒网搂鱼的时候,顺便搂一下的那种,并不值得他多费心思,如果换成是刘晖亲来,那他倒是必须尽全力,把这个赵昊的另一条臂膀给留在这大泽城中。
一忖及此,他就兴趣缺缺,脚步也慢了下来。
凌寒心思敏锐,立刻察觉,哪里放心让顾凤寻此时回去,这夜,可不太平,于是连忙又道:“大热闹没有,小热闹总还是有的,我新得了一卷《异海奇闻录》,不知著者是谁,但文墨极佳,所录海外风情亦是令人耳目一新,颇是有趣。如此良夜美景,不如你我共赏妙文,顺带听一听外头的动静,一举两得,也不枉你特意跑这一趟。”
顾凤寻脚步一顿,诧异道:“异海奇闻录?”
凌寒听他语气,不由也诧异道:“莫非凤寻你也看过?”论常理,顾凤寻不可能读过,甚至连接触到这卷书的机会也没有。
这卷书是刚从南木岛上传过来的,西楚有河道直通入海,商人觅得商机,与海外诸岛多有贸易,其中南木岛便是往来最多的一处,这卷《异海奇闻录》便是从更远的岛屿上传到南木岛,又被商人带回,总共也就十余卷抄本,全被人珍藏起来,轻易不与示人。凌寒也只得了一卷,据说还是其中唯一的真本,也不知真假,却是他休养身体的两年中,拿来打发时间的读物,虽已读过八九遍,却仍觉新鲜,只要得闲,总还要拿出来再读一段,文墨佳处,实是令人口齿生香,回味无穷。
“不曾读过。”顾凤寻惊诧之余,重新迈步,随口解释道,“倒是有些兴趣。”
何止兴趣,这卷书的名字,还是他定的,起先的书名,叫做《东行凤寻记》,实是调侃之意,因为他的字,便是凤寻二字,后来他死缠活赖,硬是给改了《异海奇闻录》这么个平平无奇之名,虽是平平无奇,倒是简明之极,让人一瞧便知这是卷什么书。
这卷书的著者,就是七叔孟浩。
七叔在孟家是个异类,孟家尊亚圣为先祖,世代孟家子弟学的都是经世治学的儒家学问,只有孟浩,偏沉迷于墨家机关,不肯埋首学问,也不肯出仕济民,却是一心造船,放眼海外,向往那与中原不同的风情。
顾凤寻幼时,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给孟浩打下手,一边设计海船图,一边听孟浩描述海外风情,当然,那时候孟浩造船未成,只在近海几个岛屿游历过,太过遥远的海外风情,都是他道听途说而来,或有夸张,或是杜撰,真假无从知晓,但却足以勾动小小孩童那旺盛的好奇心。
后来,孟浩的船造好了,扯了帆出海远行,当时刚满八岁的顾凤寻死活要跟着一块儿,甚至偷溜上了船,孟浩带人出海行了三天才发现,气得哭笑不得的把他送回来。
再后来,孟浩许了无数的承诺,还答应会把这次航行的见闻,详尽记述下来写成给顾凤寻看,这才得已成行,这卷书名,也就是那时候定下来的,书未成,名已有。
但孟浩这一去,整整八年未有音讯,族中许多人都以为他死在了海上风浪中。而顾凤寻日渐长大,幼时对海外的好奇已渐淡,十六岁时,他学问有成,族中提前为他加冠,让他游历诸国,以完成孟氏每个子弟都必然要经历的人生最关键的一场修行。
只是,他却走偏了道,不,是在孟氏族人眼中,他走偏了道,顾凤寻的心里,他的道从未偏过,因为,他不走别人为他定下的道,只想走自己的道,哪怕这条道最终走成了绝路,他也从未后悔。
他在秦国为赵昊殚精竭虑时,听说七叔回来了,于是派了人回去,七叔对他的行为,并没有说什么,只让人带回了一句“你高兴就好”,短短五个字,却让他心中一宽。七叔和九叔,是孟家对他最好的两位长辈,只是他们爱护他的方式不一样,九叔对他是无限溺爱,七叔却是对他无限包容。
那时,他想等到赵昊顺利登顶,他要抽空回去一趟,见见七叔,读读《异海奇闻录》,说说心里的话,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直到死,他都没有再见过七叔,更没有联络过,也不曾读到那卷《异海奇闻录》。
因为,七叔回来不久,就迎娶了他曾经的未婚妻,恩师之女纪玉人。尴尬,令他们叔侄之间,出现了一条无法越过去的障碍,很多次,顾凤寻都在想,七叔是不是为了弥补他对纪玉人的亏欠,才迎娶了她,用一生的圆满幸福,来挽救顾凤寻造成的伤害,纪玉人禀性温柔内敛,知书达礼,她很好,却从来就不是七叔喜欢的那种性情,七叔豪迈爽朗,喜欢的是大气坚毅、能与他并肩站在海船上吹风扯帆喊号子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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