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人鬼情伤
在那幕红天血地的黄昏笼罩之下,山底村人围拢在红杏的尸体周围,惊恐地张望着,又不住地呼喊着红杏的名字。王计财则悲痛欲绝,哀鸣长嚎!庄稼地里,玉米秸秆、茎叶横七竖八,纷乱杂沓,一片狼藉。腥红的鲜血喷溅在四周墨绿茂盛蓬勃汹涌的玉米秸秆、茎叶之上。
这些不知人间冷暖的玉米披着一身鲜血迎风飘舞。地上鲜血横流,染红了倒在地上的玉米秸秆、茎叶、杂草,染红了山底村的土地。
陡然,就在红杏尸体周边旋起一股阴风。这阴风围绕着红杏的尸体旋转着,风力越来越大,将红杏身边的玉米尸体、地上的杂草、碎物都刮得舞动起来,旋转飞舞,发出“呜呜呜呜”的呼啸声,霎时间人们的头发、衣服都被刮得“嗦嗦”抖动,毛巾、帽子也飞舞起来了,尘土碎物摔打在人们的脸上、衣服上、成片的玉米秸秆上,发出“莎莎莎莎”的响声。
人们捂着脸向后撤,而王计财也突然间仰面跌倒在地。这股旋风越刮越大,扭结成了一股直径有数米的圆形黑色风柱,呼啸着,旋转着高高地向空中攀升,而被它裹挟着的玉米尸体、杂草、碎物、沙土漫天飞舞,发出阵阵恐怖的呼啸声,一直冲向那赤红的苍穹。
人们站在一边被这股阴风吹得摇摇晃晃,相互搀扶着惊恐地抬头仰望那扶摇直上渐渐钻入那赤红云端的黑色风柱。
骇然,人们不期然地共同意识道:“这是,红杏的阴魂升天了!”
就在这黑风旋转中心,烟雾蒙蒙……,红杏从血泊中站了起来,看着她的父亲王计财爬在她身上嚎咷痛哭,随即狠狠地一把将她父亲推开,推得她父亲仰天倒在一边。她想着:“你养育了我二十年,如今我一条命已经还清了你这二十年的养育之债,如今你把我害得家破人亡,夫离子散,骨肉分离,阴阳相隔。现在,我已经不欠你的了。”
她又看着这些朴实的山底村人,在一声声呼唤着她,围拢着她的身体,不忍离去。
她自从怀着着深深的爱,嫁到这山底村之后,她爱她的丈夫,爱她的儿子,爱她的公公、婆婆,爱她的家庭,她爱这山底村的一草一木,她爱哪怕是架在她家房檐上的一只鸟,自然她也爱这些山底村的朴实的人们。而这山底村的人们也喜欢这位从黄岭村嫁来的漂亮媳妇,人们喜欢她既漂亮又有文化,又多才多艺,会唱会跳,一口好嗓子,是山底村业余剧团的女主角。
她曾经给山底村人带来了多少欢乐!她一出场,这些尚不习惯运用鼓掌这种思想感情的表达方式来赞美他人抒发自己热情的山底村人,顷刻间已情不自禁报以热烈的掌声,并伴有阵阵悠扬清脆的口哨声。
这是他们对于红杏精彩优美表演的报偿。因而他们喜欢红杏,红杏也喜欢他们。然而,今天这山底村人心目中的最可爱、漂亮“明星”却惨不忍睹地倒在这横七竖八的、乱糟糟的血泊之中。
山底村人不愿意离开他们的女明星,红杏也不愿意离开她的这些最为朴实的爱她的这些乡亲们、粉丝们。她站在她的尸体旁边默默地望着这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乡亲们,伫立良久,然后,含泪颤颤悠悠向着空中飘去……
刘满柱潜逃到这座城市,遇了一位好心肠的烧锅炉师傅。午饭后,烧锅炉师傅领刘满柱到了锅炉房,递给他一个手推车,给了一把铁锹,让他把锅炉里的炉灰,用铁锹装到手推车上,然后推着手推车走一百来米路,倒在一个大垃圾场。
他就按照烧锅炉师傅的吩咐,开始爬在锅炉房大锅炉底的出灰口,用铁锹往出挖炉灰,然后一锹一锹把车装满,推着送到垃圾场倒掉,然后返回来继续挖。为了不被人发现,他默默地低着头走路,低着头干活。干完活就到僻静的地方偷偷躲起来。
刘满柱生性勤劳,干活认真细致,这一极简单的活计自然难不住他,他干的是又快又好,当把炉灰挖完后,就操起扫帚打扫院子,擦洗锅炉房,看到这小推车轱辘有点毛病,又拆开帮忙把车轱辘给修好,每天把炉灰掏得干干净净,把院子、锅炉房打扫得一尘不染。烧锅炉师傅对他的活气做得非常满意。
到了晚上了,烧锅炉师傅问他,“你去哪儿睡觉?”他说:“师傅,您不用管我了,我有办法。”
单位下班了,人们都成群结队簇拥着背着小包,骑着自行车离开了单位,留下一座座空空的楼房,楼道静悄悄的,院子静悄悄的,他就爬到那干干净净的台阶上,躺下来过夜。
城市的夜是一只万花筒,满街五光十色,异彩纷呈。刘满柱很想出去看看这一大城市天堂般的夜景。于是他就悄悄地从台阶上爬起来溜到街边上,藏在街道两旁茂密的大树背后,偷偷地观看城市街道的夜景。
他听说这是省城,这大城市的夜景多美丽啊!那星星点点,色彩斑斓的灯光,就像在山底村天气晴朗的夜晚,抬头望见的满天星斗。
虽是夜间,但街道仍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特别是那一座座高楼上,一孔孔窗户放射出的耀眼灯光,就像高高悬挂着的一串串明亮的珍珠,又像一座座耸立在夜幕里的巍峨高山,高山上缀满了金灿灿的宝石,晶莹剔透,闪闪发光!又像农村高山上居住着的人家,夜晚家家户户的灯一点亮,山底下走夜路的人抬头望去,那密密麻麻的闪烁的灯光,如同群星闪烁,明亮璀璨。真有“疑是银河落九天”之感!既神秘又漂亮!
那神秘的高楼大厦上每一孔明亮的窗户就代表一户人家哪!那里的人家多幸福啊!那是在天堂上活着的。低头想想他自己,已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蓦然想起他曾读过的南唐败落皇帝李煜的诗:
“……独自莫凭栏,
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他低下了头,满腹悲苦,再也无心欣赏这夜景了,觉得自已已经没有资格再欣赏这良辰美景了。就低垂着脑袋,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返回到锅炉房旁的一栋楼前,在台阶上躺下来过夜。就像一条流浪狗一样,蜷缩着身子,首尾相接,肚子一上一下地呼吸着进入梦乡。
第二天他又出了一天炉灰,总算又一天填饱肚子了。他想现在只能偷着活,能活一天算一天。
有一天晚上,月光皎洁,洁白的银辉与街道五光十色的街灯交相辉映,映照得城市街道花团锦簇,流光溢彩。他又情不自禁地迈着贪婪的脚步来到了街边上。
晚风习习,马路边一行行的垂柳,随风摇曳,婀娜多姿。街灯将垂柳的倒影映照在地面上,建筑物上,影影绰绰,闪烁游动。垂柳下、花丛中一对对的情侣在甜言蜜语、谈情说爱。
那是国家刚刚改革开放,这一古老民族度过了漫漫的萧索、严苛的寒冬,步入了冰河解冻,大地回暖,百花烂漫的春天。人们从几十年的人性饥荒中解脱出来,回归自然。开始尊重大自然生生不息的自然法则,给人赋予了与大千世界万千物种共性的生活权利。因而一到晚间,一天的工作闲暇,一双双、一对对处于鲜花烂漫季节的妙龄男女们,便冲出封闭于方格稿纸的鸿雁传书式的感情表达方式,勇敢地走到一起大胆倾吐衷肠,表达爱意。
有一对小伙和姑娘,在如云如盖的大树底下借助纤细柳条的遮掩,在长时间地,狂热地拥抱和亲吻。刘满柱呆呆地、出神地、久久凝望着这一对幸福的情侣,不禁触动了他自己热恋经历的回忆……
他和红杏又何尝不是相爱得如胶似漆、神魂颠倒。
他想起了第一次给红杏写信。那是在去黄岭村找了红杏之后。这封信足足写了七个晚上,写了撕了,撕了又写,光稿纸用了两大本子,揉搓的皱皱巴巴的稿纸球铺了满地。不知道该怎么写,该怎么表达,该用什么样的词汇才能打动一个漂亮姑娘的芳心,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表达出自己像火山一样的爱意,像万马奔腾般的激动心情。
他想:“记得我在上高中时,那作文做的还是满受老师热情赞扬的,经常当作良文张贴在教室的后墙上供学生们阅览。怎么现在突然变得言不尽情,词不达意了呢?肚子里的语言词汇好像一瞬间都被蒸发掉了,搜索枯肠,想不出一个恰如其分的优美词汇来。无论怎么写,都觉得很不满意。”
他抱着脑袋想了好几天,白天干活晚上做梦都在思考情书,经过几天的苦苦思索和辛勤耕耘,这第一封情书总算是正式写成脱稿了,虽然感觉尚有诸多不理想、不尽心意之处,但已是“黔驴技穷、江郎才尽”了。于是到村里供销社买回了一个信封和一张邮票,把信装进了信封,把邮票端端正正贴好,就骑车子到了野草公社邮电所寄出去了。
信发走之后,他感觉轻松多了,好像从肩膀上卸下了一副千斤重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骑车子返回了山底村。
然而第二天早晨一爬起来,他又开始忐忑不安了。他想:“红杏能不能收到他的信?邮递员会不会把信给弄丢了?这信去了黄岭村会不会被大队的人给偷偷拆开,或压下来不给红杏了?红杏会不会已经有心上人了?这一连串的问题,一个比一个严重,而且这所有问题皆有可能,那怎么办呢?……”他心情纠结,但胸无良策,只有听天由命,看己造化了。
一会,他又想:“如果红杏收到信,会怎么想?……会是什么态度?……嫌我讨厌?……看不上我?……不会的,虽然人家说‘少女的心是天上的云!’变化莫测,不好捉摸,但我从她看我的眼神里,那炽热的、火一样的美眸,烧得我浑身冒烟,我就能隐约读出那颗跳动着的少女芳心,仿佛对我也有所关注,至少没有对我产生厌恶之情。但是她会不会给我回信呢?”
他每天一边劳动干活一边掐指算着天数,于是白天盼天黑,希望这一天快点过去,因为这一天尽听得是乌鸦叫的“黑话”;而黑夜盼天明,希望新的一天快点到来,会有喜鹊架上枝头鸣报好消息。于是他就在担忧、焦虑、企盼中一天天打发日子。
三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这把火由原来的熊熊烈焰,慢慢变得平缓羸弱,到最后就奄奄一息了。他觉得这事黄了,“这是三十日晚上盼月亮——没指望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上午,刘满柱正在院子里蹲着劈柴火呢,突然听到大门口有个人喊:“刘满柱,有你的信!”刘满柱扔下斧头就往大门口跑。到了大门口一看,原来是穿着绿色衣服的邮递员。
邮递员问他道:“你是刘满柱吗?”
刘满柱答应道:“是,我是刘满柱。”
于是邮递员从他那草绿色自行车上的一个挎包里,抽出一封信,递给他,然后飞身上车一溜烟走了。
刘满柱接过这封信一看,信封上寄信人地址一栏清楚地写着:“野草公社黄岭村”。他一阵狂喜,浑身热血直往头顶上蹿!他激动得心跳如雷鼓,颤抖如筛糠!双手捧着信快步奔回到他住的小房子里,把门合上,直挺挺地靠在了门板上,气喘吁吁,忐忑不安。
不知这封信是吉是凶?他不敢将信封开启。最后他转身把门关上,双手合十,两眼眯缝,心里默念道:“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完了猛地把鞋脱掉,奔上炕去,仰面朝天躺下来,上半截身子仰靠在铺盖卷上,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慢慢地把信封撕开,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上了,双手剧烈颤抖,心里不断地念叨着“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别拒绝我!别拒绝我!”
两张信纸慢慢地颤抖着从信封里一点一点往外脱了出来,一行字迹赫然映入眼帘:“亲爱的……”刘满柱脑袋“嗡”的一震,浑身的血液全部涌上了头顶!”
“……收到你的来信,我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静。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识,她们把我推到了你的面前,你唱的那曲子,真是羞死人啦!……你给你们村争了光,夺得了第一,……你的风度给了我很深的印象,你那优美的嗓音和诙谐幽默的表演让我久久难以忘怀。我喜欢你的歌,喜欢你的顺口溜……盼望着你的回信!红杏。”
刘满柱一口气把信读完,一咕噜跳将起来,奔到地下,冲出门外,站在院子里,双臂高举,又狂奔乱喊,随后满脸沾满了欣喜的泪水,双手捂脸蹲了下来,发出了“呜呜呜呜”低沉幸福的呜咽啜泣。
刘满柱的奶奶,慌忙扶着门框,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走出屋子,站在石头台阶上冲着刘满柱急切问道:“孩子,你怎么了,发烧感冒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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