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小说 > 你有白孔雀吗最新 > 第3章 腻桃淤痕

第3章 腻桃淤痕


剑音靡靡,钟声清越。

        道和宫晨课结束,弟子们陆续从道场回舍馆换衣,私语嗡鸣。

        林斐然再睡不着,便靠枕坐起,望向窗外,听着门外的脚步声。

        弟子舍馆建在峭壁之上,对面是弟子常去练剑的小松林,此时云雾翻涌,松涛阵阵,她出神看着,思绪不由得飘远。

        三清山常年落雪,却又日照充足,最适宜松梅生长,可此处寒松遍地,不见遒劲的梅枝,林斐然觉得奇怪,便一时兴起想要搜寻,但多年不获,寻梅便成了她的一个小小执念。

        她每年总会叫上卫常在一起跑山,未寻到什么梅花,倒是碰巧捡到过不少灵宝珍药。

        每每回程,他总要问她此行是否无憾,问得多了,林斐然也终于开口:“只是一个念想,就算山中真的无梅,我也没有遗憾。”

        “为什么?”他眼中带着些许疑惑。

        林斐然飞快看他一眼,含糊道:“因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身边就有最傲然的一株。”

        卫常在眸光微顿,随即垂下眼睫,唇边带起一抹笑,他的笑向来很淡,弧度不大,眉眼间却尽是惬意,无奈道。

        “慢慢,梅花品行高洁,我不及它。”

        在众人眼中,卫常在松梅之姿,霜雪之颜,比梅之冰洁孤高有过之而无不及。

        山上无梅,山下却不少,她索性去天雪山取了一枝雕作长簪,刻上符文,作为生辰礼赠给了他。天雪山的梅不算贵重,却也是难得,轻易取不到。

        只是,那根簪子如今已经被永远留在了山洞中,和那堆藤兽血肉混做一体。

        林斐然眼神微暗,视线转回房内,长长叹了口气,吹得帐上流苏晃荡。

        她正躺在床上郁郁,门外便传来一连串脚步声,还有同门的私语。

        “你说,这婚到底能不能成?”

        “怎么不成,这可是首座和人皇盟定的,谁敢驳这个面子?”

        另一人嗤笑:“人皇?到底是凡人,就算不娶,他还要举兵攻上三清山不成?”

        “尽说大话,人皇用得着举兵攻三清山吗,别忘了他座下还有个参星域。七个星主中有五个是逍遥境,更别提下面诸多星使,论起来都算有宗门规模了,真斗起来输赢难定。”

        “说得也是。不过林斐然她爹去世十来年了,人走茶凉,她又早早上山,断了尘缘,人皇又何必费力管她的事?莫不是想借婚约之名将卫师兄架到参星域去做事?”

        “谁知道。不过提起林将军我就如鲠在喉,英雄早逝,唯一留下的血脉却废物至此,不思进取不说,四处靠裙带关系立身,先攀上太徽清雨二位长老,欲抢亲传弟子之位,没能得逞,又厚颜绑上卫师兄,我真是为林将军不平。”

        “不过听闻当年林斐然是第一个入心斋境的弟子,比卫师兄还快几月,你觉得是真是假?”

        “定然是假的,你真不知假不知,她灵脉滞涩,无法进境,都是公开的秘密了。啧啧,十年修行,居然还在坐忘境,此等资质,不靠关系哪里进得来道和宫。”

        “竟废物至此?”

        几人的声音渐渐远去,话却一字不落地进了林斐然的耳朵。

        不好听,但句句属实。

        她灵脉有异,无法进境,目前看来这婚事也得告吹,而且她也的确比不上她父母。

        【林斐然六岁丧母,九岁丧父,自此孤苦一人,后入三清山修道,无来处,无归途,孑然一身。

        痴恋天之骄子卫常在,众人皆笑其不自量力,笑其痴心妄想。

        为治灵脉遍访名医多年,无果,于是人也越发阴沉,多年积攒的怨气,终于在遇见秋瞳时爆发出来。】

        配角“林斐然”的前半生,不过书中潦草三行字。

        但对如今的林斐然而言,却是她人生中真实经历的十九年——短暂又漫长的十九年。

        林斐然的父亲林朗,出了名的“草标将军”,乡野出身,家无亲眷,去世时也才二十五岁,而林斐然的母亲,也只是一个从江南来的孤女,早早病逝。

        父亲去世那年,她九岁,随着最后一个亲人离世,林斐然终归藐然一身。

        府上荣光不再,偌大将军府只剩她和几个不肯离开的老仆。

        那日天上闷雷滚滚,小雨淅沥,她蹲在墙边看蚂蚁搬家,芝麻大的小东西顺着墙根向上爬,偶尔被几滴豆大的水珠砸落,她又拾起一片叶子将它们送回去。

        轰隆一声,雷光照亮天际,身侧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由远及近,这人最终停在身侧,淅沥的雨滴没再砸到头顶,反而传来连串的噼啪声。

        林斐然侧头从下往上看去。

        银丝云靴、泅蓝袍角、乌色腰封、背缚长剑、眼如黑珠、束着道髻,是个小小道童。

        他撑着一把桐黄伞,垂眸而视,神色无悲喜,只是立在一旁,看看蚂蚁,又看看她,有些漫不经心地出神,好像她和它们并无区别。

        两人就这么不言不语对视,少顷,又有两人从门外赶来,身影一白一蓝,正是道和宫的太徽长老和清雨长老。

        林斐然认识,他们是父亲的友人,年节时常来家中小聚。

        两人步履匆匆,神色紧张,却在看到她时松气扬眉,随即俯身问道。

        “尘世无趣,不待也罢,你根骨奇绝,不如和我们去三清山修行?”

        就此,她去了三清山,走上了和“林斐然”一模一样的道路——修行、欺凌、心悦卫常在、缔结婚约、秋瞳出现,一步不差。

        上山后,她花了两年才和卫常在熟识,可秋瞳从入门到现在只用了两个月。

        清冷道士和明媚狐妖,这搭配经典到路过的狗都能磕一口,这才是天作之合。

        至于灵脉一事……

        她看向窗外雪山,幽幽叹了口气。

        人俱有十二经络,亲灵而不聚灵,是谓生灵凡人,而八灵脉暗藏其下,能活八脉者,生灵亦聚灵,可凭借灵力修道。

        其中又以八脉化出十境——

        心斋、坐忘、照海、问心、自在、登高、逍遥、神游、无我、归真

        有灵脉方可修行,而在灵脉之外,又可加诸灵骨,长灵骨者修行事半功倍,灵脉灵骨同生者,资质最佳。

        道和宫弟子选得严,资质大都很好,和林斐然同一批的弟子如今早都到了照海境,卫常在这样的佼佼者更不用提,一年前便上了问心境。

        只有她,因为灵脉滞涩,至今依旧只是坐忘境。

        林斐然心中不服,这无关情爱,无关气节,只是纯粹的不服,别人都能做到,为何她不能。

        于是她每日比同门起得更早,练剑、运灵、行术,一样不落,似乎只要这般坚持,她的灵脉便会好转——

        可是没有,随着年岁增长,她的灵脉甚至越发滞涩,吐纳的灵气十不存一。

        她也痛苦过,或许她真的是废人,世上没有奇迹,不如不要修行了,修行只是徒增笑柄,她这样的人又能做什么……但心中仍旧不甘,仍旧留有一分希冀。

        林斐然抬起手,看着腕上随意交叠、草草包裹的纱带,仰倒在床。

        伤心、嫉妒、纠缠、痛苦、抢夺,无数繁杂的心绪在心中翻涌,她不禁自问,这还是她吗?这是她想要的吗?

        她要和书中一样去争、去抢吗?

        窗外刺眼的灿阳斜入,空中浮着微尘,肩颈处缠着的纱带露在日光下,烘出一阵干痒的热意,但很快便被雪风吹凉。

        她为了进境、为了配得上卫常在、为了不让太徽清雨失望,努力了这么多年,可到头来什么也没得到,不过竹篮打水,终究一场空。

        她并指做诀,裂痕交错的铁剑飞至窗边。

        这是她的第一把剑,只是普通的弟子剑,毫无特色,比起潋滟更是锋利不足,此刻却在灿阳下泛着寒光,映着她茫然的双目。

        她当初上山,是为了什么?

        日光斜探,爬入双目,在眼前烧出一片明红色。

        卫常在眉头轻蹙,手下意识遮到眼上,缓缓起身,披散的长发滑至身前,俊秀的眉眼半睁,乌眸冷如山中雪,浑然一个冰做的美人。

        他在屋内扫视一圈,眸光落在那个趴在桌边睡着的身影上,这才回想起昨日发生之事。

        桌边趴着的身影微动,她揉着眼睛抬头,看到他醒后先是一愣,随后立即笑开。

        “卫师兄,太好了,你终于醒了,不枉我在这里守了一晚!”

        卫常在微垂眼眸,道谢:“麻烦师妹了。”

        秋瞳跑到他床边,立即摇头:“若不是师兄护着,我们说不准还没出幽谷,应该的——”

        “她呢。”

        秋瞳眼神微凝,但只是瞬间,她唇边依旧带着笑,看起来灵动狡黠:“啊,你是说林师姐?她在芳草堂医治过后便回舍馆休息了。”

        卫常在看着她,沉默一会儿后开口:“她可有事?”

        “和师兄一般,也是力竭而已。”秋瞳想了一下,头微偏,一派娇憨,“师兄,不如我们去看看师姐?”

        卫常在点了点头,掀开被子,撑着床沿起身:“早课时辰,她应当醒了。”

        “我陪师兄一起!”秋瞳小跑到桌边,端起一盘嫣红的脆桃,“这桃是其他师兄姐送来慰问的,十分脆甜,带些给师姐罢。”

        瓷盘盘面交缠着一段红釉桃枝,枝上桃瓣丰润,栩栩如生。

        卫常在点头:“有劳。”

        “师兄不必客气,太见外了。”秋瞳将那些脆桃都摆放到瓷盘上,一手端桃,一手欲搀扶卫常在,却被他拦下。

        “我只是力竭,受了些皮外伤,并无大碍。”

        秋瞳一怔,随即笑着收回手:“师兄,等我境界再高些,下次再探幽谷,一定像林师姐一般,将它们打得满地找牙!”

        卫常在看她一眼:“你还要勤加修炼。”

        秋瞳抬头看他,随后吃瘪一般故作丧气:“师兄,别看不起我,小人物也有大梦想!过几个月我就破境了也说不准。”

        “这么肯定?”卫常在不知想起什么,只回答,“那几月后再看罢。”

        两人行在廊下,一言一语,有来有往,好似相谈甚欢,一路上遇到不少同门弟子,他们一边向卫常在问礼,一边忍不住瞟向一侧的少女。

        大家心知肚明,这门婚事的确要黄了。

        卫常在向来不在意这些目光,秋瞳心思也不在此处,她咬唇思忖许久,才轻声问出:“师兄,过几日便是师姐的生辰了,你准备了什么生辰礼?”

        卫常在面色无异,只道:“尚未。”

        秋瞳有些惊讶:“师兄,连我都备了一份大礼,你不送,师姐可是会伤心的。”

        卫常在没有回答,秋瞳却也没有追问,只看着盘中粉桃,指尖摩挲着瓷沿,在四周散学弟子的吵闹声中,更轻地问了出来。

        “师兄,昨日为何先救我?”

        卫常在依旧无言,他走在秋瞳身侧,身姿挺拔,侧颜上勾着微光,乌发用玉簪半挽,一派仙姿。

        她捏着瓷盘的指尖微白,想到昨日那句模糊的话语,胸腔之物跳跃便愈发欢快,她知道,他一定听见了。

        两人并肩而行许久,直到转过回廊时,她听到了同样的回答。

        “你不能出事。”

        心中雀跃骤停,却又在下一刻猛烈敲击起来,鼓点急切,敲得她脸颊散热,耳廓染霞。

        上一世,那时她和卫常在确定心意不久,在一起游历途中,他就护着她,说了这句话。

        他说:“秋瞳,别怕,我绝不会让你有事。”

        秋瞳举起桃子遮住弯起的唇角,却没挡住含笑的双眸,她含糊问道:“那师姐呢。”

        卫常在这次未再停顿:“你们不一样。以她的能力,那藤兽她杀得的。”

        片刻后,他又道:“秋瞳,你天资不差,即便没有她那般勤勉,定然也会大成,不必日日去问她如何练剑。”

        秋瞳点头如捣蒜,满眼坚定:“师兄,我一定会努力的!”

        这一世她一定会努力修行,好配上卫常在这个天之骄子,让他的师长同门再无话可说,无可反对!

        舍馆内四通八达,廊腰缦回,一模一样的舍阁林立左右,令人眼花缭乱,若不常来,定然寻不到住所。

        可卫常在走得十分熟稔。

        到了林斐然房前,他挽袖屈指敲了三声便再未动作,但屋内并无回应。

        他又抬手敲了三声,眸光没有半分波动,不像是来看病人,倒像是例行检查的督官。

        “师兄,你不开口,师姐怎么知道谁在敲门?”秋瞳疑惑道。

        “她知道。”

        他只是这么回答。

        笃笃笃,又是三声,卫常在眼神平静,没有半分急躁,大有对方不开口,他就能一直敲下去的势头。

        良久,里面传来一声轻叹:“进来罢。”

        林斐然再装不成鹌鹑,索性把蒙头的被子掀开,起身靠着床栏。

        吱呀一声,屋外凉风趁势吹入,转瞬又被挡在门外。

        “师姐,你还好吗?”秋瞳从卫常在身后探出头,又端出一盘春桃,直奔林斐然床侧而来,“这桃可甜了,你一定要尝尝!”

        林斐然本不想说话,但秋瞳热情,她也不好回绝,便接道:“多谢师妹。”

        秋瞳摆摆手:“这都是其他同门送去看望卫师兄的,师姐还是谢谢师兄吧。”

        林斐然顿了一瞬,没有言语。

        秋瞳确实是随口回答,但一注意到林斐然这里十分冷清,便意识到至今还未有人来看她,心下一时有些尴尬,可想到这人是林斐然,她便假装无事发生。

        卫常在比秋瞳先进门,却落后她几步,只慢慢行至床边,拖了一张凳子坐下,静默不语。

        林斐然没抬头,只看着秋瞳削桃。

        卫常在还记得,林斐然以前并不像现在这般内敛,她对修行之路畅想很多,也极有信心,还说要带他一登天人归一。

        那时的林斐然虽然不善和生人交谈,但在熟人面前却总是昂首挺胸的,说话也颇像小大人,有种内敛的淘气。

        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的头也慢慢低了下去。

        卫常在视线静默,他其实没想过要说什么,也没打算说什么,只是来看她。

        屋内一时只有秋瞳削桃的声音,沙沙沙——

        “卫常在,我们将婚约解了吧。”

        秋瞳削桃的手一歪,锋利的刃沿在指尖拉出一条短痕,顷刻间沁出血珠,手中滑腻的桃也落了下去,将木地板砸得梆梆响。

        他静静看着她,就连吹入的风也粘滞四周,他再次开口,咬字清晰,似是要她也像他这般,把方才那话一字一句吐出。

        “你方才那话,什么意思。”

        “你听不懂吗?”她也一字一句回答,不避不闪地看着他,“我说,我要解除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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