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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风悲雪苦(一)


秋瞳对林斐然的观感一直很复杂。

        上一世,林斐然为了将她赶出道和宫,栽赃陷害,无所不用,好像她会夺走她的什么珍宝一般,总是一副歇斯底里的模样。

        秋瞳根本不稀罕,除了卫常在那个小道士之外,什么道和宫、师长、同门,她通通不需要、也不在乎。

        她是沧浪山最年幼的狐族公主,父亲青平王威名显赫,母亲境界高深,家族和睦,兄弟姐妹九人齐心,现任妖尊虽然脾气古怪,但不爱出门,是个散漫不管事的隐形吉祥物,狐族可谓独霸一方。

        她自小受宠,生活幸福,若不是为了给母亲治病,她根本不会来道和宫。

        ……当然,也不会遇上卫常在。

        秋瞳把卫常在当做自己这一旅程的唯一收获。

        她一直相信,恶人终有恶报,所以林斐然被赶出道和宫那日,她是开心的,但她那时并未想过,也不在意,林斐然离开道和宫后会去哪儿。

        直到所有事了,她同卫常在相约四处游历时,遇上了躲在三桥之下的林斐然。

        彼时她的那副模样,秋瞳现在回想起来仍旧心悸……或许还杂有那么一点点的怜悯。

        与她单纯的惊讶与同情不同,卫常在那日后便入了魇,他回到三清山,面壁而坐,自封七窍,自此再无清醒之日。

        这次上天让她重生,或许就是为了拯救卫常在。

        但这两月接触下来,秋瞳发现林斐然有些不同,不仅没欺辱于她,竟还主动提了退婚,她曾怀疑过,或许林斐然也重生了。

        可若是重生,林斐然必定要掀了道和宫,哪会是如今这副无知无觉的模样。

        秋瞳心想,既然林斐然这一世还未犯错,便一切都来得及,不如将她劝下山去,安稳渡过余生。但林斐然定然不会听信,而且如此简单就让她走了,自己上一世受的罪又谁来偿呢?

        恰在此烦恼之际,秋瞳听到了一个消息。

        “我的这份生辰礼,定然独一无二。”她抬手结印,再次向林斐然求证,“你确定要同卫师兄退婚?实话告诉你,我和他现在确实什么都没有。”

        林斐然垂目,片刻后回道:“卫常在喜欢你,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而我也做出了我的选择,与你无关。”

        卫常在是道和宫的掌中宝,林斐然是不能进境的废物,大家原本就对这婚事不满,大吵大闹挽回不了什么,只会把局面弄得更加僵硬尴尬。

        和平地、安静地放手,她或许还能在三清山待下去,还能在生辰时吃一碗清雨长老的面。

        两人四目相对,气氛顿时沉寂下来。

        “算了,再问也没有意思。”秋瞳勾回小指,掌中阵成。

        此时的她,再没有之前见到的那副天真活泼的神情,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成熟。

        秋瞳想要让林斐然看这出戏,不全是为了让她痛苦,给自己出气。

        她更想要的,是将卫常在从那个自绝七窍的结局解救出来,为此她只能从林斐然这个源头入手。

        秋瞳抿起唇角,抬头看向对面之人:“我就问你一句,你想不想离开三清山?”

        林斐然看着她,没有回答,但答案彼此都清楚。

        “舍不得是吧?自小生长在这里,视师长如家人?”秋瞳嗤笑一声,朗声道,“我想要你永远不回三清山,也不要再靠近卫常在。这份大礼收下后,便下山去吧——”

        淡色字符自她掌中凝练而出,升在空中,字符拆解重组,演化作一个法阵。

        “这是我族秘法,为了把印记藏入长老阁,我可吃了不少苦头,这份心意,你就多多笑纳罢。”

        话音刚落,阵法微亮,其间隐约传来一道人声,初时带有回音,渐渐的便清晰起来。

        林斐然很熟悉,这是太徽长老的声音。

        “……首座,你终于出关了,林斐然这边怕是劝不住,这婚约必然要解了。”太徽起身行了道礼。

        来人须发皆黑,神色平和淡然,眉心一道金红长痕贯下,威严而慈悲,他越过众人行至上座,袍角拂动间仙风阵阵——

        正是道和宫首座张春和。

        他没有过多情绪,只轻点头:“解便解罢,原本就是给那孩子的补偿,她不要,我们也不必强求。”

        清雨眉头微蹙,紧握手中玉如意,十分惋惜:“斐然这孩子,太意气用事了,不知自己丢了什么机缘。”

        座中另一人歪头欣赏自己新染的丹蔻,缓声道:“诸位说话怎么云里雾里的,我可听不太懂。”

        这人云鬓花容,穿着金乌袍,长发盘起,斜簪了三枝梅钗,随意靠在椅背上,正是新晋的医道长老农月。

        自从寻芳境界大跌后,长老一位便空缺出来,补上的人正是农月,所以,她也是在场中唯一一个不知情的人。

        太徽看向她,皱起眉头,胡子微动:“既已晋为长老,尊者还是注意些好,瘫坐椅上,实不端正。”

        农月嗤笑一声,没理,一旁的清雨反倒一改端庄之色,皱眉撇嘴,扬声讥讽道:“与其说别人,不如多看看自己。首座,昨日太徽贪心大起,竟擅自抢了两粒三元天子丹吞下!”

        张春和静静看去,太徽顿时慌张起来:“那、那时斐然对药起疑,不愿服用,我才吃给她看的,并无其他想法!”

        张春和收回视线,眉目微垂,腕间拂尘换了个方向:“此事若成,除了先前允诺之事外,诸位一人还可得一瓶三元天子丹。”

        太徽顿时喜上眉梢,虽未有大动作,却也掩不住那股喜意。

        清雨一声冷哼,神色却好看许多。

        反倒是农月不甚在意:“哎呀,首座好大的手笔,所以到底是什么事?”

        张春和向她微微颔首:“农月尊者博学多闻、医道大成,此番相请,是为了让尊者帮忙。”

        农月意味不明地开口:“首座医术也并非泛泛,什么病,竟连您都无法医治?”

        张春和倒是十分谦虚:“并非疾病。我虽擅丹方草药,但论起动手,还是尊者更为技熟。”

        农月开口:“什么手术?”

        “取骨。”张春和看向农月,缓声道,“即将滋养而成的,剑骨。”

        农月坐直身子,扶正发上梅钗:“人生则灵骨生,首座是要我取活人骨啊。这可不是小事,前因后果,总得告知一二。”

        “今日让你来便是要告知你此事。”张春和抬眸,神色清正,“同为乾道修士,你该知道灵脉灵骨俱有者,才算是资质上佳。

        “常在这孩子,灵脉之佳,悟性之高,我平生未见,只可惜没有伴生灵骨,否则,他要至天人合一境界,便如探囊取物。”

        农月扬眉:“灵骨难得,道和宫弟子中却也不是没有,裴瑜不就有一身么,啊,不过不是剑骨,首座所指,莫不是他那总低着头的小未婚妻?”

        张春和点头:“十多年前,太徽下山时碰到林将军,见到了年幼的斐然,尚巧,太徽彼时正修习无上清心诀,修出一副‘识珠慧眼’,一眼便看出了她有剑骨之根。”

        “你也知道,灵骨难得,这剑骨却又是难得中的难得。天生剑骨之人,自然天生剑心,有剑骨剑心滋养,再辅以灵脉,必得大道。”

        农月似笑非笑看他,却并未言语。

        “因这孩子,我们便与林将军交好,想她以后能入宫修行,若悟性足够,可拜入我门下,做关门弟子,只可惜,她破至坐忘境后,不知为何,灵脉竟堵塞不通,聚灵困难,怕是再难破境。”

        农月了然:“剑骨万里挑一,但需要慢慢滋养生长,你们想趁剑骨长好之时移给常在?”

        太徽激动地接过话头:“剑骨岂止万里挑一?这么多年,我也就见过她这一个。剑骨将成未成时移走,伤筋骨而不伤命,长成后再移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似乎是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无情,他又补上一句:“我也不愿斐然为此丧命。即便断了筋骨,道和宫总愿意养她的。”

        农月扫过众人:“这事知道的人多吗,她自己知道吗?”

        张春和正色看她:“此事只有我们几人知晓,也只能我们几人知晓,至于斐然,她不必知道。取骨不伤命,加之她本就喜欢待在三清山,成婚后,我等自会护她一世无虞。

        “到时一杯生辰酒下去,再醒来便是新的人生,如此,又何必告知她,徒增烦忧。”

        农月扶额佯装叹息:“看来这孩子是跑不了这遭了。”

        清雨却反对道:“依我对她的了解,退婚后,斐然或早或晚要生出下山的念头,她不会再待在道和宫。”

        “倒是个烈性的孩子,不过——”张春和淡淡开口,神色平和,“直到取骨之前,她下不了山。”

        ……

        天际泛白,一丝晨光乍起,灿金色洒下,为这落了一夜雪的园舍镀上一层亮色金边。

        商讨了一夜,几位长老终于散场。

        大门关闭的声音犹在耳畔,正咚咚敲击耳膜。

        林斐然坐在桌边没有动作,整整一夜,她都这般坐着,如同木偶,只除了那双眼,曜石般的黑瞳映着烛光,明灭不定。

        秋瞳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她,生怕她受不了这个刺激,一时发疯对她拔剑相向。

        她往后退了一步:“这可不是我编的,也不是故意刺激你,只是要你知晓实情后离开此处,离卫常在远些。”

        林斐然没有回应,低着头,秋瞳看不清她的神情。

        这种事听了难道就没点反应,一点不痛苦吗?

        据她所知,太徽和清雨对林斐然来说可是顶顶的亲人。

        她看向林斐然:“你……”

        “多谢。”

        林斐然声音很低,若不是这屋里静得落针可闻,秋瞳都听不到这两个字。

        秋瞳眨眼看她,一时心绪复杂:“不客气?”

        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林斐然,她心中反倒没有自己预想的那般开心畅快。

        林斐然没有再坐,她撑着桌沿起身,在听了一夜如何将她剥皮剔骨后,她好似并无异样,只起身往外走。

        哗啦几声脆响,天青色的碎瓷从她掌间落到光洁的木地板上,混着点点血色,倒映出浅淡的影子。

        一同洒出的,还有满地散着清香的药丸。

        那是一瓶沾了血的三元天子丹。

        林斐然沉默着走出门,背影笔直,行了几步后便突然弯身扶着廊柱,一手攥住心口,腥甜的血猛然从口中喷洒而出。

        院中纯净的雪上顿时沾满了艳色污痕。

        天旋地转间,她倒在了皑皑白雪中。

        眸中映着的湛蓝天色依旧纯净温和,纷扬而下的细雪洁白轻柔,可离得近了,便又看见它其间暗藏的冰棱,足够锋利,足够尖锐,直直划破视线中的一切,割出雪下掩藏的烂泥。

        眼中的一切好像都慢了下来。

        九岁时,父亲去世,她孑然一身坐在将军府中,年幼弱小,又无亲眷,是太徽和清雨赶到将军府,将她带回三清山,悉心安慰。

        他们一同陪着她度过了此间十年,鼓励她从过去走出来。

        幼时的林斐然很聪慧,他们这批弟子里,她第一个入定成功进到心斋境,就连卫常在都慢她两个月。

        她天生对剑敏锐,又练得勤奋,剑技进步最快,又因心境开阔,一年后便突破至坐忘境。

        她白日里同蓟常英、卫常在一起修行游玩,累了就去清雨长老那里吃晚饭,整日悠然闲适,没有烦扰。

        那时她还不懂,修道之人终究也是人这个道理。

        在三清山,不一样的人只能是亲传弟子。

        渐渐的,她开始从其他弟子那里感知到了诸多繁杂的情绪,羡慕、不屑、厌恶、不服、疏离,如同涌动的暗流,流淌在每一日的和平之下。

        直到她灵脉堵塞、难以进境的消息传开,那些掩藏的恶意便都肆意喷涌流淌出来。

        有可惜的、有嘲讽的、有高兴的,一时间,她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趣味”,她的名字成了废物、攀关系、抱大腿、飞得高摔得惨的代名词。

        他们说,一定是各位长老早有预料,这才一直未将她收作亲传弟子。

        又说,她当初是因为偷偷吃了太徽清雨的丹药,才比卫常在快两月进境。

        还说,同她交好的人,定然也如她一般无耻。

        这样的冷语慢慢移到和她亲近的人身上,谁和她一同进出,谁便要成为当日被揶揄的笑料。

        渐渐的,她身边不再有人,只余一个大家不敢多言的卫常在。

        林斐然当然知道这是一种无声的欺压,她也曾反抗过,但因灵脉有损,境界低微,这样的反抗只会召至更猛烈的怒火。

        他们以练剑为借口将林斐然带至小松林,再回来时,她的弟子剑卷刃大半,衣裙上沾着泥雪,带着脚印。

        道和宫师长不多,课余之时又都在悟道,在他们眼中,如此结果是她技不如人,多斩几只妖兽受的伤都比这重,实在不值得分心。

        林斐然也歇了这份告状的心思。

        为了不给太徽、清雨添麻烦,不给卫常在招来碎语,林斐然开始和他们保持距离,不再去长老殿吃饭,对婚约一事默然以对,也越发内敛寡言。

        后来,她起得更早,练得更加勤奋,虽然只是坐忘境,剑术却突飞猛进,再加上术法辅助,赢上几次后,那些人便只敢碎嘴几句,再不敢随意动手。

        她没有把这些事告诉任何人,只是惯性忍耐,自我消化。

        她或许是不想给两位长老添麻烦,或许是不想打扰卫常在修炼,更或许,她害怕他们的反应和那些无谓的师长一样,觉得她小题大做,技不如人。

        但有时候,她也私心希望他们能看到她沉默下的呐喊。

        可谁也没看到。

        ……

        真的没看到吗。

        太徽就是三清山的教长,统领着所有老师,更是道和宫弟子中的法度,他真的全然不知吗?

        卫常在与她同进同出多年,别人疏远、不屑的态度,他真就一点未曾察觉?

        林斐然不知道,她已经看不清这些人了。

        她只知道,她自以为的成长,不过是如同豚彘一般被豢养在道和宫,只等肉肥味美那日被押上砧板。即便他们知道取骨会伤到灵脉,会让她再也拿不起剑,却也无人在意。

        她一个不能进境的废物,死不了就行,能不能拿剑又有什么重要?

        那卫常在呢?他也是为了这个吗?

        为了剑骨无奈答应她的告白,压下心底的不适与她相处,所以在遇到真爱时毫不犹豫地选择对方,抛弃她。

        因为早有命定所爱,所以才会静静看着蜉蝣蝶飞走,不挽留半分。

        屋檐的雪融化,转成清露从檐角滴下,啪嗒啪嗒地坠到她脸上,坠到她眼角。

        锋利的雪落进她一眨不眨的眼中,割得生疼。

        身旁传来呼喊,她转眼看去,似是有沉重的脚步声,似是很多人向她跑来。

        可谁又是真的为她而来?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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