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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夏苗巡狩的第二天,内廷十二监、四司八局的掌事宫人全忙碌开了。

        他们在内监大拿德方的吩咐下,清出草场,设下帏帐,布置竹簟与翘边矮案,摆上一个个琉璃高脚盘与酒樽。

        大太监德方可谓是心细如发,他深知今日入宴的还有小娘子与小郎君,即便大人与孩子的宴饮帐子不同,但他还是备好了正月里才吃的百事大吉盒儿,用糖霜柿饼、蜜肉脯以及熟枣甜甜孩子的嘴,如此一来,各府奶娘也方便在这种大场合,用零嘴哄小主子。

        今日是第一场官宴,乾宁帝和周皇后露面半个时辰,收下漠北西域各个小国进献的贺礼后,便开宴离去。

        乾宁帝也是饱经世故的长者了,怎会不知,有九五至尊镇场的宴席,无人能吃得开怀。臣子们礼数尽到,他自然就该回皇帐了。

        没帝后在场,各府贵妇人、官大人纷纷松了一口气。

        纪兰芷随母亲盛氏坐在酒宴的中间位置,她今日也戴了面纱出席。

        本以为就纪兰芷是娇气小娘子,惯爱遮掩脸上瑕疵,却没料到今日席面上,许多高门贵女不喜被那些外域胡使打量,一个个要么戴珠串掩帘,要么持着一把遮面团扇,唯有遇到心仪的郎君,或是熟客,这才撩开面帘、撤下扇子,同人吃酒说笑。

        纪兰芷吃了一口李子酒,四处打量在场的官大人。

        今日官宴,皇帝不拘着文武百官,赴宴不必穿公服,因此他们都换上了家常的绸袍,爱美的郎君甚至在发冠上簪了夏花。

        纪兰芷瞟了一圈,越是位高权重者,年纪越大,唯有一个谢蔺年轻俊逸,犹如鹤立鸡群。他今日穿了一身青袍,缎面不似其他同僚一般光滑润泽,纪兰芷猜测,应该是浆洗过的旧衣。

        纪兰芷皱一下眉头。

        所有赴宴的官大人都是穿新衣来吃宴,为什么谢蔺偏要穿旧衣啊?可是看那衣裳平整无褶皱,洗得也很干净,分明吃宴之前命人熨烫过。

        他没有轻视官宴的意思。

        纪兰芷又不免出神,心想:难不成宰辅府很穷吗?

        她心中凛然。

        若是谢蔺的家宅真是个空壳子,那她寻死觅活嫁过去,岂不是要动用嫁妆来添他的颜面?!

        一时间,谢蔺在纪兰芷心里,已经成了个吃软饭的郎君。

        纪兰芷是娇生惯养的高门贵女,盛氏又怕女儿吃苦,早早动用私房给她攒了一大笔地契房契商铺,她不想拿母亲的钱,去填谢家的无底洞。

        不过,纪兰芷想到谢如琢平日衣着倒是光鲜簇新,只不过每次喂他甜糕乳饼,小儿郎都羞赧地低头,声称没怎么吃过。

        纪兰芷不知道谢蔺是为孩子脾胃着想,因此管制饮食,她只觉得小孩真是可怜,为了成全父亲的颜面,仅仅只有衣着用度上的光鲜,不知在家的时候,是不是连口饱饭、一口荤肉都吃不着……

        纪兰芷拉了一下母亲:“阿娘,往后琢哥儿上咱们家吃饭的时候,让季嬷嬷多给他备一些瓜果吃食,要是有卤炖的荤腥,也让小厨房包好,让他带回去佐饭。”

        盛氏纳罕地看了女儿一眼:“琢哥儿可怜可爱,为娘也很喜欢这个孩子,为他多备一些吃食自然没事,可咱们送礼频繁,不知会不会讨谢相公的嫌恶,还当侯府想利用孩子暗行贿赂……”

        盛氏听过谢蔺在官场中薄情无义的名声,昔日同僚犯下罪事,他不帮人说情便罢了,还高坐刑台,亲眼看着故交赴死……这样冷硬的心肠,怕是待他再体贴,他不会顾念旧情,这也是盛氏当初为何不愿意纪兰芷接触谢家的原因,那可是个狼窝啊!

        纪兰芷咬牙:“他不疼孩子,总得有人疼。若是连关照孩子都要被他记仇,那宰相肚子莫说撑船了,便是飘一只河灯都能被淹了火苗。”

        谢如琢可是她瞧上的干儿子,她不好好拉拢,往后还怎么指望小子孝敬?

        盛氏想想倒也有几分道理,无非是送食这等小事,照顾便照顾吧。

        她握了握乖女的手,笑道:“唉,我家枝枝就是心善。”

        纪兰芷得意地抿唇笑:“可不!我是阿娘养大的,这份柔善,是阿娘一脉相承的。”

        母女俩笑作一团。

        官宴设在露天的草场中,在场都是相熟的女眷与官员,几杯黄汤佳酿下肚以后,说笑声也大了。本就是举家出来游玩的日子,谁乐意死气沉沉摆着一张脸。

        那些年轻的门阀公子喝得面红耳赤,他们有意在美貌小娘子面前露脸,催促宫人设下靶子,取弓搭箭,用以助兴。

        不少老官人看到君子六艺精通的后生,也想起从前少年时射庐中练箭的时光。

        他们也抖擞精神,在老妻的捶打笑骂下,挽弓加入了战局。

        小娘子们全都离席,一个个围到一边骑射投壶的坡上,就连纪晚秋也按捺不住,非要跟过去看看崔三郎的风姿。

        盛氏怕这对未婚的孩子闹出什么笑话,只能嘱咐纪兰芷在席上等着,她跟过去看看。

        纪兰芷对骑射不感兴趣,比起玩乐,她倒是更喜吃。

        小娘子兴致盎然地盯着桌案上摆着的一道道菜品,取筷子挑选菜肴。

        许多都是她没吃过的西域菜,有蘸酱的羊肝、火烧的羊肉与蜜鹅……都是荤菜,口中咀嚼时腮帮子鼓鼓,格外不好看,因此纪兰芷方才强忍着没吃。

        眼下没人了,正合她意。

        纪兰芷作势要摘下面纱,可恍惚间,她感受到一道凛冽刺骨的目光扫向自己。

        纪兰芷下意识抬头。

        远处,宾客稀疏的上座,夜雾稀薄,帐棚的铜灯光线暗淡,昏昏如豆。

        谢蔺宽肩窄腰,肩背笔直,端坐其中。

        他掌中把玩一只酒盏,略一抬头,凤眸锋锐如鹰隼,凝视纪兰芷。

        纪兰芷莫名心虚,吓得一抖,摘面纱的手怎么都落不下去。

        她才不要在谢蔺面前丢丑。

        纪兰芷放下筷子,不打算摘面纱吃饭了。她心里滴血,发恨地想:恶首辅坏她好事!

        没一会儿,喝高了的地方都司蔡靖、上京中军大都督魏城勾肩搭背走来,他们各拎一壶酒囊逼到谢蔺面前。

        “谢相公,来,给本都督满上一碗酒!”

        即便那张熏了酒臭的武将脸凑到跟前,谢蔺也没有露出丝毫失态的神色。

        持重的郎君站起身,冷道:“魏大都督,你醉了。”

        蔡靖只是个地方州府统兵的卫指挥使,顶头上司便是京畿五军都督,其中中军大都督权势最重,他以魏城马首是瞻,方才喝酒时自然极尽奉承。

        哪里知道,魏城是个只知行军打仗的粗人,一点都不懂得官场世故。

        魏城仗着手上留有军权,又因六年前的私仇,几碗酒灌下去,就敢来找老阁臣谢蔺的麻烦。

        蔡靖叫苦不迭,他朝谢蔺讨好一笑,搀着魏城离开:“大都督,大都督,您醉了,咱们回帐里喝碗解酒汤如何?”

        魏城心火四起,既来挑事,又哪里想退。

        他一把搡开蔡靖,指桑骂槐地啐了一口:“滚!哪来的孬种!”

        魏城当年也是割据一方的枭雄节镇,奈何六年前谢蔺勘破吴王谋逆案后,上谏乾宁帝,盼他节制地方将帅调军统兵权,不遇战事,不许地方军官私下募兵,就连军饷也成了定制,由公中粮仓国库发出。

        这样一来,魏城没有私粮,养不了私兵,手下人马连一口米汤都要看朝廷脸色,那些追随他的军将再也没有臣服之心。

        又过了两年,乾宁帝在谢蔺的建议下,推行“军不私将”的军制,领兵作战的将军,除非有朝中发出的印信,否则没有资格领队任何州府卫所的一支兵马。

        魏城手里军权被削,他从地方军帅调入京城中,被皇帝任命为中军大都督。此举明升暗贬,无非是想将魏城折去羽翅,囚在君王的眼皮底下。

        魏城冷笑一声:“我魏城,一生戎马边关,忠君爱国!却不想,皇帝听信小人谗言,对我起疑,将我困在都城之中,成日与书文为伍。谢蔺,你是个软蛋文臣,老子是武将!老子要拿刀拿枪,保卫国家,而不是被你三言两语的挑唆,圈在这富贵地!”

        谢蔺垂眸不语。

        纪兰芷难得见到谢蔺要吃瘪的场景,她怎愿意错过好戏?她装作低头喝酒,手里撩起面纱,耳朵却竖得高高的,一点闲言碎语都不放过。

        魏城闹出的阵仗很大,只可惜其他的官吏与贵女跑去野坡上看胡女们跳舞、骑马,羽林卫为了防止世家子女出事,全挤到别处去宿卫,筵席上反倒宾客最少。

        余下的一些人,要么是和谢蔺不对付的世家子弟,要么就是位卑言轻的小官吏,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们谁敢拦呢?

        更何况,他们讨好谢蔺不中用啊!

        在世家门阀的眼里,谢蔺是庶族寒门出身,他无非是老皇帝用来打压高门权贵的一条狗。他的兴衰尊荣全系于皇帝掌中,是天子门生,这可不好随意拉拢。

        谁有近谢蔺之心,必有反国之心,他们各个人精,才不要惹一身骚。

        谢蔺不言语,可魏城却还要说:“谢蔺,你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些曾经鄙薄你、轻贱你的人,哪一个还敢在你面前放屁?谢蔺,你是不是很高兴啊?”

        谢蔺凤眸渐冷,他举杯倒酒,递给魏城:“魏大都督,御帐就设于十丈开外的坡上,而林中风大,易捎风声,想必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惊扰到圣上。你我皆为忠君之臣,又何必在今日闹起罅隙,惹陛下不快。”

        魏城的酒意被风吹冷了,他本只是想找谢蔺撒撒气,但过后一想,万一皇帝怪罪,他确实吃不了兜着走。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魏城冷哼一声,接下谢蔺的酒杯,一饮而尽。

        闻讯赶来的大太监德方见到两位文武大臣一杯酒泯恩仇,不由松一口气。

        可惜,没等他把心放回肚子里,魏城又把酒杯抛到草地上,对谢蔺冷笑道:“今日,本都督和谢相公饮酒一番,尽释前嫌。都说谢相公是君子中的君子……君子六艺精通,想必谢相公的弓马骑射也不在话下。若谢相公当我是朋友,不妨让本都督见识见识你的精湛箭术!”

        魏城并不知谢蔺曾潜伏于匪寨剿敌,他只当谢蔺是寒门子弟,自然不如世家公子从小娴熟弓马。

        他以君子之说讽刺谢蔺,若对方不擅骑射,岂不是自认“小人”?再有,魏城也有私心,想故意借“文臣对军事一窍不通”的事,提点皇帝被佞臣蛊惑,竟让外行文臣管制他们这些内行武臣,实在愚不可及。

        几十双眼睛一下子落到谢蔺身上,谁都隐隐期待谢蔺出丑,当众恼羞成怒。

        偏偏谢蔺半点没有被激怒的样子。

        他淡定自若地饮下酒水,说:“本官技拙,还是不献丑了。”

        魏城心中得意,面上却还咄咄逼人:“哈哈哈,不过群臣玩闹,射一回箭又何妨?”

        闻言,谢蔺也没有再推辞。

        郎君放下酒杯,从宫人递来的弓箭里,挑选了弓力足有三石的强弓。

        围观的军将们不免面面相觑,要知道,军队里的神箭手也不过拉二石长弓,谢蔺要真能拉开这把弓,他们今晚就倒着走回营帐!

        哪知,谢蔺寒着一张脸。他展臂举弓,搭箭拉弓,不过须臾,一把重弓便被郎君修长的手指勾缠,轻易拉成了满月圆弧。

        谢蔺人高马大,身姿挺拔,肩背与手臂因用力的缘故,衣袍被绷紧,浮现健硕肌理的轮廓,如此宽背蜂腰的俊秀男人,谁看着不觉得赏心悦目啊?

        不过“嗖”的一声巨响,箭矢穿云裂雾,以迅疾之势,直扫而去,瞬间贯穿箭矢靶心。

        噗通一声,箭靶倒地。

        谢蔺不仅一击即中靶心,就连手中弯弓也应声断裂,碎成粉屑!

        可见其臂力之大,武艺之高!

        “好!”不知是谁起的头,草场顿时响起满庭的喝彩声。

        不少贵妇人的眼睛滴溜溜落到谢蔺身上,迟迟转不开。唯有历经婚后事的女子才知道,谢蔺这般男色极佳,又力大无穷,究竟多惹人垂涎。

        莫说别人,便是魏城也瞠目结舌。

        他不得不承认,谢蔺确实武艺高强。

        可他心里还有不忿,忍不住逼问:“谢相公是何时学的这一手好箭术?”

        谢蔺瞥向魏城,慢条斯理地说:“本官自幼家贫,为求一口温饱,少时常雕弓射雀,生食鸟肉,以此果腹。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一些陈年旧事,倒让诸君见笑了。”

        他们敢说,整个大齐国,也就谢蔺敢面不改色,把儿时困苦潦倒事当众说出。他半点不要颜面,倒让人无从下手,只觉得这厮奸猾。

        魏城冷哼一声,不再和谢蔺讲话。

        他拉起倒地的蔡靖,败兴而归。

        这时,德方见事情消停,忙苦着脸跑过来,麻溜地收拾残局。他拍了拍谢蔺身上沾染的沙尘,战战兢兢望去。

        “谢相公,您今日受苦了……”

        谢蔺没应德方的话,取了帕子,缓慢擦拭指上沾染的酒气以及木屑。

        良久,他道:“今日之事,不必惊扰圣驾。”

        德方立马笑逐颜开:“嗳嗳!咱家知道如何处置!”

        德方就怕今日宴请的乱事闹大,乾宁帝谁都不想罚,那挂落儿不就他们内廷的人吃了么?

        幸好谢蔺善解人意,没有让他们这些下人受罪。

        一群人看过笑话,怕被谢蔺记仇,呼啦啦全散了。

        唯有纪兰芷意犹未尽,看了谢蔺的手,细细打量。男人的手指修长,手背因用过力道,青筋如峰峦纵横交错,极具美感。

        她没忍住,借着火光,看了一眼又一眼。

        谢蔺心明眼亮,一下子觉察纪兰芷大胆的目光。

        他被她盯得不适,耐下性子,问:“纪二娘子,有何赐教?”

        纪兰芷的小动作被发现了,她腼腆地摸了摸脸颊,小声说:“我只是想知道,谢大人方才把弓都拉断了,手掌没受伤吗?”

        小娘子娇娇软软的声音传来,如出谷黄鹂,格外婉转动听。

        几乎是一瞬间,教谢蔺想起了旧事。

        当初枝枝怀胎,喜吃核桃,她不肯拿小棍砸,递到谢蔺面前,软软喊他二哥。

        她暗示谢蔺帮忙捶开果肉。

        谢蔺被闹得无奈,只能纵容小妻子,徒手捏碎核桃。一桩稀松平常的小事,却惹得枝枝担心不已。

        小娘子怜爱地捧起他的手掌,看了又看。

        她也曾像纪二娘子这般,问他:你的手没有受伤吗?

        谢蔺一双冰冷凤眸情愫涌动,他皱眉,看了纪兰芷一眼。

        夜风拂面,携来纪兰芷身上幽幽的芙蕖雅香。

        郎君袖下,指骨微动。

        谢蔺薄唇轻抿。

        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逼得自己压下冲动,不要去扯纪兰芷面上的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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