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蹁跹惊鸿影(四)


麦药郎闻言站了起来,他语重心长道:“念在我与你师父相识一场,有些话还是要跟你说个明白,这位公子身体已近油尽灯枯的地步,纵使你救得了他一时,他也……活不长久。”

萧萧的心里猛得一沉,仿佛被钝器击中了心脏,生疼不已,她知道霍斩言的身体不好,但是没想到竟然病重到这种程度!

为什么这样悲痛的宿命偏偏降临在他的身上?为什么要她一点点看着他的死亡,看着他的音容笑貌逐渐消逝,陷入冰冷的无奈和绝望?

她知道这个世上有一种花叫作昙花,只会悄然绽放在午夜之中,不待黎明来临,就会凋萎在夜晚的寂静里,皎白的花色犹如霍斩言的一阕衣袂,甚至若有若无、冷冽寒凉的幽香,都像极了他傲然独立时,遥望天地的落寞和伤情。

她不想他孤单,于是排除万难的想要陪在他的身边。

她不想他落寞,于是飞蛾扑火要为他的人生增添一抹亮色。

她不想他做昙花,她只要霍斩言能够好好的活着,长长久久的活着……

萧萧下意识的抓紧了手里的短剑,她看向了麦药郎倏忽笑了,艳丽的容颜像是凄然惨烈的夕阳,美得惊心动魄,美得诡异幽凉。

她淡淡的说着:“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多留他一刻,就是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只要知道他现在还是活着的,我这心里……总归还有些安慰。”

麦药郎长喟一声:“纵使你愿意为人家上刀山,下火海,人家也未必会领你的情,这又是何必?你师父不就是个例子,没想到有这个前车之鉴,如今你又重蹈了他的覆辙。”

萧萧摇了摇头:“我没觉得师父有什么不好,相比这世上千千万万个不知心归何处的人来说,他能在心里想着祖师婆婆,还能每天看到她,同她说话,便已是莫大的幸运了。情爱之事,不就是如此么,旁人看了觉得心酸,觉着不值,然而个中滋味,如鱼饮水,冷暖寒凉,只有经历之人自己知道。”

麦药郎望着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从前只以为她还是个任性胡闹的小丫头,可是现在,看着她说话的神情,听着她所说的话,竟有一瞬间恍然原来时光如刀,刀刀催人老。

人生在这个世上,总有一番苦痛需要自己去尝,纠结迷惘,贪嗔爱痴,或是大彻大悟,或是万劫不复,然而最终都会尘归尘,土归土,那些曾经的执念,那些过去的守望,就像红了的樱桃,绿了的芭蕉,抛掷在往日的流光中,蓦然回首时,方才发现,自己的一生也就那么过去了……

他自己不也是这么走过来的么?

麦药郎点头承诺道:“你放心,在你回来之前,我会尽力保住他的性命。”

萧萧道了一声谢后,将目光定格在霍斩言身上,一向活泼灵动眼眸中尽是担忧和留恋,她倒退着脚步依依不舍的走出了内室,朝向外面纷飞的大雪,坚定不移的走了出去。

麦药郎的木屋中,云皎望着萧萧远去的背影,看向云初末道:“原来讨厌鬼和萧萧之间,还有这么一段往事。”

几天前,他们借助长空之境的力量回到了三十年前的江月楼,发现当日来抢夺骨笛的鬼魂确实是江月楼主霍斩言,同时他们还发现,霍斩言命人暗中散播神龙教主萧孟亏要争夺武林盟主之位,以及卓鼎天跟随一位女子学武,并欺师灭祖将其杀害的消息。

可笑的是,那些自以为是最后赢家的武林人士,被霍斩言耍得团团转,竟不自知。甚至还有人妄想趁此机会把江月楼拖下水……

棋是霍斩言所摆,局也是霍斩言所设,接下来的路应该怎么走,他心里可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人机关算计的最后,什么都不会得到,只是凭白给人当了棋子和挡箭牌,即使死了,都不知道究竟是死在谁的手里。

只是,霍斩言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由于事先隐了身形,所以麦药郎根本看不到他们的存在,云初末迈步走到床榻边,注视着昏迷中的霍斩言,微微蹙起了眉。

他与霍斩言交过手,所以知晓对方的武功和实力,纵使那时霍斩言已有了三十年鬼魂的修为,比现在要强过许多,但没道理如今会是这副弱不经风的模样,这个人安排了这么多的事,几乎搅乱了大半个江湖,肯定是要达成某个不可告人的目的,因此他不可能这样轻易的将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既然如此,他这样做的意义究竟何在?

云初末正思考时,忽然听到旁边的云皎一阵惊呼,她惊讶的捂着自己的嘴巴,抖着手指着床榻上的霍斩言:“云初末,你快看……”

此时,麦药郎已经出去为霍斩言准备伤药去了,屋子里除了他们,空无一人。

原本因为昏迷躺在床榻上的霍斩言,竟然缓缓的睁开了眼睛,目光平静的望着木屋的房顶,清润淡漠的眼眸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唇角处却逐渐勾起一抹幽凉的笑意。

他的容颜如雪,精致姣好,即使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都能令人感到绝代风华的优雅来,温润谦和的气质中,恍若三月的春风,温暖却也有些莫名的寒凉。一袭素白的衣衫,映衬着眉目中的点点漠然,像是温良无害,坠落凡尘的谪仙。

在萧萧以为他性命垂危,带着他跋涉千里辗转来到苦寒沼泽时;在萧萧以为他命不久矣,担忧害怕几乎流尽一生眼泪时;在萧萧为保住他垂危的性命,不顾一切为他找寻药草之时……

霍斩言,他居然欺骗了她!

回想起萧萧在雪地里艰难前行的模样,云皎心里一阵生疼,不由升起一团怒火,咬牙愤愤道:“这个人……他到底还有没有一点良知?”

如果说他和萧萧的相遇是偶然,那么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便是他精心设计的一个局。

酒楼那两个人的出现,正好促成了他蓄谋已久的计划,意外冲突,重伤昏迷,他算准了萧萧会带他来求避世沼泽中的麦药郎,也算准了萧萧会出生入死为他采来另外几味药材,还有那味令神龙教圣姑都感到心悸恐惧的天狼血。

而他,在这一场算计之中,连话都没多说几句,便已轻易俘获了神龙教圣姑的芳心。他只是演了一场戏,天下医者梦寐以求的麒麟角,生长在龙虎山上,百年才成熟一次的火云芝,以及少林寺后院中,被四大禅僧看守的菩提子,那个性情耿直乖张的姑娘,都会一一为他取来,双手呈在他的面前。

云皎突然觉得有些悲凉,为萧萧感到难过,在这个世上,有什么会比被心爱之人算计利用,更能伤透人心的?

天真无邪的少女,虽然手上曾经沾满鲜血,却依旧保持着一颗真挚善良的心,她性情乖张暴戾,然而遇上了那样“美好纯净”的他,竟是那样的信任和爱重,不惜削足适履般隐忍自己的杀戮和脾气,局促笨拙的表现作为普通女儿家的矜持和教养,委曲求全只为能跟在他的身边。

云皎望着外面的大雪纷飞,恍惚想起了江上初见时,萧萧小心翼翼的递给霍斩言一枝桃花,明眸皓齿,笑容灿烂,宛若天际织锦的晚霞。

她曾是江湖上一抹肆意流走的春风,遇上了霍斩言心静止水的沉默如雪,于是漂泊的风儿终于找到可以停脚的渡口,不再想要流浪,她想从霍斩言那里获得温暖和安宁,她想在他单调落寞的世界里留下绚烂多彩的痕迹,不成想,却是被他困住飞翔的翅膀,陷落在这冰天雪地的阴暗中,他的寒冷太巨大。

望着云皎愤愤不平,一副伤心得快要死了的表情,云初末面无表情的扯了扯唇角:“你还要不要看,实在看不下去的话,不若现在就离开长空之境吧?”

云皎还是很生气,微微扁着嘴,很是不乐意道:“要!”

虽然讨厌鬼现在的表现是有些气人,不过她还是很想知道关于那只骨笛的故事,霍斩言和萧萧之间,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为什么霍斩言的手中,会有萧萧人骨做成的笛子?

或许云初末先前说得很对,霍斩言对萧萧还是有些情意在的,不然怎么会在死前将那只骨笛作为陪葬带在身边?明知道不是云初末的对手,还是冒险前来抢夺,精于算计的江月楼主,怎么可能会做这样不划算的事情?

云皎抬头问道:“那我们现在该去哪里?”

云初末想了一下,漫不经心答:“先跟着那个女人吧。”

“那霍斩言这边怎么办?”云皎指了指霍斩言。

云初末望着她的眼睛在笑,温凉的语气道:“你若是不放心的话,就留在这里看着他好了。”

“不要不要……”云皎赶紧抱住了他的胳膊,生怕云初末会突然消失,把她撇在这里似的。

云初末鄙视的斜睨了她一眼,望着门外的大雪淡淡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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