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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很多年后,凤缺都还记得那日的情形。

  金黄暖人的辰光中,十五岁的姑娘说自个的悦己者,非但没有像寻常姑娘那样娇羞难当,反而紧紧皱眉。

  她的眼下有青影,浅淡晶莹的琉璃眼瞳沉静下来,就如纯澈溪水被沾染上了墨色,深深浅浅,明明灭灭,叫人再看不清。

  连带睫毛沾染的露水,悬而未落,倒像是她的眼泪,冰冷透骨,灼热烫肤,叫他一辈子都忘不掉。

  他张了张唇,再无法保持心湖淡然,当最深处的那根弦被狠狠地拨动,他就晓得,此生再无法安宁。

  出于不知名的晦暗心思,他想劝慰凤酌远离楼逆,最好再不相见,如此,在这偌大如泥潭的京城之中,唯有他才能带给她旧日的安宁。

  然而,他喉结一动,却清晰地听到自己在说,“他待你如此,你可也是……同样?”

  凤酌抠着手里青瓷茶盏的翠色花纹,十分茫然的回答道,“……我不知道……”

  “我不懂男女之情,不晓得那该是怎样一种心思,我只是……”她顿了顿,用力捧着茶盏,似乎那样就能凭空生出力气来,“有些舍不得离开徒弟,会觉得十分难受,长老,这可就是心悦慕艾之意?”

  “不!”

  凤缺回过神来之际,他已经想也不想的就如此否定道,尔后,他难得皱眉,似乎惊讶与自己的回答,又似乎在斟酌着什么,“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是为男女之情,痴男烈女,缠绵悱恻,天崩地裂,也算轰轰烈烈的风花雪月,亦或……”

  说到这,他转眼看着凤酌,寒目冷然又清贵,他说着红尘俗世,却气度高雅如仙,“相爱无缘,彼此各自天涯海角,就此相忘江湖,那也是男女之情。”

  凤酌怔住,她想了想自己和徒弟,都不在以上三种之列,于是越发的不明白,“如此,三儿与止戈,那又算什么?”

  听闻这话,凤缺敛着眉目,他转动指间的茶盏盖,甩出一圈的茶沫子,“楼逆于你,那是痴儿,你之于他,我不知。”

  凤酌沉默不言。

  好半天,就又听凤缺说,“既是不知,就先不想,冷静时日再做打算,若还是无从得知,不如摆出严师姿态,与楼逆平常处之,他日,总算明了。”

  凤酌只得点头,她不是喜多想的性子,近日想的太多,已让她耐心耗尽,很是暴躁,不过一应都抑制着罢了。

  言尽于此,凤缺放下茶盏,轻描淡写的道,“你日前送回来的玉脉消息,端木锐已差人前去查探,如无意外,最近几日就会有采石师过去,有这条玉脉,便足以让上端木打压下端木一头,若是谋划的好,在明年上贡时节,便能将现在的家主赶下那位置,让端木锐掌控端木家。”

  说到这,凤缺缓缓起身,他屈指弹了弹袍摆,“而端木锐,少了安城凤家,便一事无成,故而与傀儡无异。”

  早前,凤酌就晓得此举是楼逆与凤缺一同算计的结果,然而真到这步,她一想上端木成为安城凤家或者说是凤缺手中傀儡的结果,竟觉心凉不已。

  不过,生存与世,便是如此尔虞我诈,凤酌也不会觉得楼逆与凤缺心狠手辣,世道就是这般,如若不然,最后被践踏的,将是他们几人。

  “一条玉脉就足矣?”既然打定主意要将端木家收入囊中,她自然也是不遗余力。

  凤缺想了想,“自是不够。”

  闻言,凤酌眸色一亮,她刚想说她还可离京去寻玉脉,就听凤缺摆手道,“你不必去寻,这等费心费力的事,凤家也该出份力。”

  凤酌点头,待凤缺离去后,她在赤碧的伺候下,沐浴了番,换了霜白中衣,还在赤碧捧着熏炉为她烘干青丝的当,她人扒床榻上,就已经睡了过去。

  然而离开了的凤缺,并未像往常一样与端木锐一道出门,他回了自个的院子,手不自觉摸上刻刀,寻了方三指宽一指长的白玉牌出来,刻刀下落,玉屑翻飞如尘。

  可他寒目无光,虽看着手下动作,心思却是半点都没用在玉雕上,这也是他的习惯,若是心不静了,非的拿玉来雕琢,才能好受些,至于雕些什么,那倒是不拘一格。

  以至于待他回神之际,浇了清水洗净白玉牌,指尖一颤,那玉牌差点摔到地上。

  “啪”刻刀从指间滑落,凤缺盯着手上玉牌良久都回不过神来。

  莹润纯白的玉牌上,蜿蜒的线条,阳刻阴刻的雕工,以凹凸不平的样式,雕着个女子的影像,秀雅的双螺髻,模糊的面容,娇俏的握拳身姿,分明就是凤酌未曾及笄之前的装扮。

  尽管鼻眼未明,可那双螺髻却是错不了。

  凤缺手有未颤,他倏地捏紧玉牌,弯腰捡起刻刀,一向波澜不惊的面容上,起惊涛骇浪的沉郁。

  尔后就见他一用力,刻刀重重落在白玉牌上,就听的咔的脆响,那玉牌顷刻碎成几片,再不见任何雕像。

  他拂手间,扔了碎玉,指腹有灼热的痛感,一低头,才看到是他力使的太过,锋利的刻刀不仅碎了玉,也同样划伤了他的手。

  殷红的血滴落在碎玉间,红与白的映衬,就成刺痛眼眸的一幕。

  凤缺面无表情地找来干净方巾,粗粗将手包了下,后踩着那碎玉,出了院落,差人去唤端木锐,本来早便约好今日同去见玉雕周家的一师父,眼下这时辰,正当合适。

  是夜,月朗星稀,凤酌用完晚膳,换了窄袖深色衣裙,又将青丝一股脑的束了起来,这才施施然出了端木府往楼逆那边去。

  她如常入了端王府,却没同昨日一般溜进寝宫去见楼逆,只是仍旧上到屋顶,就那么默默守了一夜。

  如此过了五六天,她晚上来,白日补眠,昼伏夜出,每晚蹲守在楼逆寝宫屋顶,两人竟未曾见一面。

  她冷静下来,觉得凤缺说的其实颇为有道理,是以即便还是对徒弟有诸多不舍,也按捺住,只等再过段时日,就端出严师派头,照常相处。

  这日,她守在屋顶,过了好几个时辰,居然都没见楼逆人影,往日两人虽未曾见面,可她总归见着有光亮从寝宫透出来,偶尔也能听闻楼逆的声音,可今晚,她腿都蹲麻了,就没见那寝宫有半丝的光亮。

  她心有担心,转身揪了藏在暗处的十六卫之一,也不晓得是哪一位,开口就问道,“你家殿下人呢?”

  那十六卫之一抹了把脸,老实回道,“今晚谢府设宴,殿下还不曾回来。”

  “何人同去?”她继续问道。

  “盖因下朝后,二皇子相邀同往,故而殿下身边只有顺公公照料,其他十六卫无法靠近谢府,都在府外待命。”那十六卫,哪里不晓得凤酌是何人,且自家殿下还专门打了招呼,但凡是这姑娘开口,都当是他般唯命是从。

  凤酌心头闪过不好的预感,她脚一跺飞身而起,几个起落就消失在夜色中,直奔谢府而去。

  谢府并不远,凤酌运起轻功,不过一刻钟就到了,她在周围找了圈,没见着玄一等人,又见整个谢府被二皇子带来的亲卫围的水泄不通,她不好贸然闯入,一来多半会给徒弟惹麻烦,二来,她毫无准备,也不清楚谢府院落的格局。

  她正皱眉想法子之际,就见谢府大门前,由远及近来了辆马车,且那马车上的徽记她还十分眼熟。

  果然,她定睛看去,就见端木锐从马车里下来,紧接着是凤缺。

  两人站马车边,似乎说了些什么,随后端木锐上了马车,凤酌一人手里捏了张帖子就要进谢府。

  凤酌心下大定,她冲的出去,一把就拉住凤缺的袖子,当着两门房的面就柔声道,“公子,婢子同您一道进去。”

  凤缺脚步一顿,他转头就见凤酌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且还提着裙摆,行了个婢女的礼。

  他朝那两门房点了点头,拉着凤酌到边上,就问道,“这是作甚?”

  凤酌三言两语将事情道了遍,只言要进去寻楼逆。

  凤缺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带她进去,就那么眼不眨地看着她,好像要从她脸上看出沧海桑田来一般。

  不知怎的,凤酌竟在这目光之中莫名心虚了起来,她挺了挺背脊,小声的道,“止戈曾言,几次刺杀,皆与二皇子有关,且今日二皇子邀他同来谢府,定是没安好心,止戈连侍卫都来得急带上,他有伤未愈,若是动起手来,定是要吃暗亏,三儿既为师长,无法坐视不管。”

  一听这话,凤缺张口就想反驳,他想说,楼逆比谁都精明,不会吃亏;他想说,凭如今楼逆圣恩正浓,二皇子不会那般蠢;他想说,她完全是关心则乱;他想说,勿须那般关心他人,可好……

  然而,诸多的心思都汇成了一句话,他语气清冷如冰的道,“既然如此,我带你进去。”

  “谢谢长老。”凤酌笑了笑,觉五长老真是整个凤家最好的长老。

  浑然不知自个被如此称赞了的五长老,带着不像婢女的凤酌轻轻松松就进了谢府,他边往待客的前院去便对她低声解释道,“端木锐想拉拢周家的玉雕师父,如今已有好几位投奔过来,可雕工最好的师父,与这谢家有那么点旁枝末节的关系,故而今日我前往,便是与这位玉雕师先行接触。”

  凤酌点头,将凤缺话都记下了,省的呆会露出马脚。

  待要跨过前院的月亮垂花门,凤缺驻足,他眼神落在别处,“你自行去吧,切莫张扬,小心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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