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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1-楼逆前世


大夏王朝存于世五百余年,在位圣人共计二十三名,其中又以“母仪盛世”那几十年最为被后世所津津乐道。

除了有大夏朝历史上第一位夺取圣人皇权的皇后,她的儿子止戈圣人的所作所为,更是后人褒贬不一。

残暴,视人命如草芥的残暴,让人胆颤心惊的残暴!

浮尸千里,血流成河,阴魂不散,止戈圣人手上沾染的人命,就没谁能算清。

著名的血屠之战,迅速的积累他在夺嫡的博弈之中的雄厚资本。

七月流血的诏狱之案,让京城勋贵一系,其中又以儒门谢家为首的顽固酸丁,尽数杀个干净,让京城之上笼罩的血腥味三月不散,也让当时位列东宫的皇后自此再不敢干涉前朝政事。

相反是西宫闵姓贵妃,此后无数年恩宠不断,一直到止戈圣人帝崩。

单单这两件事,就让后世评说,很是不好。

可不能否认的是,止戈圣人往后虽依然我行我素,甚至言而无信,拿金口玉言当笑话,但在位期间,边漠蛮夷无一敢进犯,将大夏疆域生生扩大了三分之一的版图,还积极推行互市。

不仅是边漠蛮夷,乃至跨洋而来的陌生国度不远万里,千里迢迢而来,就为一睹大夏的威武雄姿。

大夏盛世,繁荣到极致。

然而这还不是后世对止戈圣人最为争议的一点,让后世之人难以置信的是,有诸多文献证明,止戈圣人曾推行一夫一妻制。

“凡我朝群臣,无论官阶大小,皆不可有妾,违者,三代以内,不可出仕……”

这是对大夏群臣的要求,而对于民间百姓,后宅之中的妻妾之数也是有极为严格的标准,若有不从者,止戈圣人不介意手上多沾染几条人命。

盖因这条匪夷所思的制度,就连止戈圣人本人,也是半点都不贪女色,后宫之中,除了按规矩挑选宫人秀女,他自己从登上大位那一日,从前一只手都数的过来的妻妾,到他驾崩的那一日,依然是那么多,这也导致止戈圣人一生子嗣不丰,膝下只有两子一女。

而大夏王朝的颓势,便是从这点开始。

不丰的皇族子嗣,也代表着没有足够多的皇族继承人来挑选,止戈圣人的那两子,并不极为的出色。

然而,这些对于眼下已经两鬓花白的楼止戈来说,皆是遥远的未知。

他批阅了最后一本奏疏,龙案上的好几盏的宫灯灯花爆响,惊的守夜太监一个激灵,瞌睡吓跑,转醒过来。

“圣人,四更天了,明卯时上朝,奴伺候圣人安置吧?”那太监面白无须,眼梢有纹,约莫也是四五十岁的年纪。

楼止戈放下朱砂御笔,活动了下手腕,却半点都无睡意,“下去,孤不用伺候。”

那太监心头一颤,尽管已经伺候了圣人二十余年,可他到头来,还是揣摩不透圣意,更不敢有半分的违逆。

太监躬身行礼,应声退了出去。

楼逆瞧着案头晃悠的宫灯,他挥袖灭了数盏,独留一盏微弱火星。

斑驳的暗影深浅不一的投落下来,他手摩挲上那方飘花显翠的金龙镇纸,神色竟有怔忡。

这镇纸用料极好,玉质更是世所罕见的极品,毕竟是龙脉所出的玉石,与旁的玉矿所出还是有所不同。

想起龙脉,他便缓缓撩起袖子,露出小臂上一白玉双凤的臂钏来,那臂钏雕工极为粗鄙,玉也只是普通的白玉,落在圣人身上,实乃有失身份。

但,楼止戈嘴角微微上勾,就露出怀念的神色来。

他右手抚上臂钏,也不晓得他是如何扭按的,那臂钏咔的一声一分二落了下来。

落下来的臂钏,迎着光瞧,才能看出原来扭合处是中空的,楼止戈指尖一挑,就从其中扯出张两指宽,半指长的小纸条来。

那纸条上很是皱巴巴,显然是被人反复看过很多次,正面是几个潦草的字迹,依稀能分辨出写的是,山中过山,桃村深处。

背面却是寥寥几笔勾勒的舆图,很是简陋,只能勉勉强强看出大致方向。

楼止戈摩挲了几下,他想起的却是,此生能记住的唯一一张脸,任岁月久远,那张脸没越发褪色不说,还在他脑子里更为的鲜艳起来。

浅淡的眉目,琉璃般纯澈的眼瞳,小巧的鼻,嫣红的唇。

分明是个长相精致而悦目的,但那眉眼之间却总是有肆意恣情的跋扈,冷漠又冰冷无情的模样。

他却是明白,那人实际是个比谁都容易心软的性子。

他是十二岁那年进的安城凤家,实际,那时候他的日子已经好过很多,毕竟暗中有母妃苏婉筝旧友易大师照拂,没前些年吃的苦头多了。

自他晓得安城凤家,很可能有龙脉的线索,便毅然以小厮的身份混了进去,起初身份太低,连主院都不能靠拢,他遂便安心呆在凤家。

他听母妃说过,玉石很能赚银子,就打算着寻找龙脉的同时多学一点本事。

他呆的最久的地方是石园,搬弄原石的地儿,他听的最多的,是凤家一名为凤酌的三姑娘,以非凤家血脉之身搏得嫡出的优待。

凤酌之名在石园几乎无人不晓无人不知,听闻她寻玉天赋惊人,听闻她性子暴躁苛待下人,听闻她还有个师父,曾以八岁稚龄反哺玉雕师的师父,听闻她对师父千般好万般顺,听闻她的师父其实就是个让人背后耻笑的蠢货,听闻整个凤家就没有人不羡慕她师父的……

他还听闻过许多,那时候他曾怀疑过,这世间怎会有这般没脑子的,所有人都看得清她师父是个什么样的货色,唯有她一人当佛祖供着。

心软成这样,早晚死于非命!

可他还是和旁人一般,羡慕眼热过她的师父,能让人这般放心上的回护着,多半是件很是温暖的事。

他记得,这般待过他的人,这世间唯有他那早早去世了的母妃而已。

他没想过要去接近,他有自己的路要走,即便注定艰难险阻。

凤家的日子,不说多顺心,时常还能被构陷,再算计回去,这样与人勾心斗角,才是他心头所喜的,太过平淡,能有什么劲头。

他按部就班,踩着别人上位,出乎意料好的玉雕天赋,在易大师的帮衬下,终有一日在凤家乃至安城大放光彩。

走哪都有人来巴结讨好,有为他那一手玉雕本事的,也有为他那张风华不二的皮相的,这些年,他收获颇多,还练就一身武艺,可对于龙脉的线索,主院也摸进去过,除了张舆图,在无其他。

与此同时,他偶尔能见到传言中的寻玉师凤酌,远远地看到过,却从未上前。

在凤家,也有人偶尔将他与她并列而论,然也不知是缘分太浅还是旁的缘由,他竟没有任何与之结识的机会。

他以为,就这般了,日后他离开凤家,这人再见不到后,总转眼就会忘了的。

就在他琢磨找个恰当的时机从凤家拿回活契,放弃龙脉该回京城的当,凤家少主凤修玉找上他,且以活契为酬,要他合力对付凤酌。

他本是不想掺和,可一想到那唯一能记住的面容,鬼使神差地就应了下来。

此后他才晓得,原来凤酌是寻到了一龙头玉脉,凤修玉心生贪婪,欲夺之占为己有。

他去了凤家藏书阁,看着古籍上对于龙头玉脉的少少几句话语,就心神大动,什么龙头玉脉,分明就是他在找的龙脉。

他起了心思,对出卖凤酌的师父凤宁清更是不屑,甚至生了杀意,打定主意,此番事了,无论结果如何,定不会让凤宁清再有命活。

他亲眼看着凤酌被算计,被关进黑室之中,其中不乏他的出手。

也冷眼瞧着一无所得凤修玉日渐暴躁不耐,他才主动提出为其探的消息去接近凤酌。

很多年后,他都记得与这人之间的第一句话。

他站在青铜门外,听着里面毫无响动,舌尖一卷,就喊道,“三姑娘……”

将少少的清水从门上小户递进去,他隐在阴影之中,垂着眸子听见她的问话,“你可知,我师父凤宁清如何了?”

他不自觉勾起唇角,就讥诮一笑,这人都到这地步,竟还心忧旁人,他半点都不介意撕开她的伤疤,再在上面撒上盐。

故而他道,“实话跟三姑娘说吧,少家主让在下今日过来,是想问姑娘那龙头玉脉的下落。”

其实,也是他想问的。

龙脉所钟,必然是天下气运集身者,这于他要做的事,百利而无一害。

后来,他每日去,也不问龙脉之事,他已经想明白了,这种宝物,当是有德者居之,他有手段,也有心计,可却偏生无德。

他单纯的喜欢与凤酌的一言一语,这样会将心掏出来,送到你面前的人,他说不上多喜欢,也实在看不上,可并不妨碍他艳羡那种被人放心上的温暖。

他觉得,自己该是心肝太黑太冷,所以才对这样一束犹若虚幻稻草的清辉生出流连来,无关风月也无关嫉妒,纯粹只是远观的欣赏罢了。

毕竟,性子这般纯粹的人,约莫往后的很多年他都再遇不到了,他居然会因为而觉得颇为遗憾。

既然如此,当初他就该用点手段,即便做这人的徒弟,时日再短,总也是聊胜于无。

日后多年过去,楼止戈鲜少有后悔的事,可这念头,却年复一年的根深蒂固,他觉得,若是岁月回溯,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多半就是早早去结识凤酌,至少要免除她英年早陨的的结局。

不过,他晓得,凤酌那样的人,若无人护着,早晚会被人给算计,就像他想方设法助她一线生机,结果仍旧未曾逃出身陨的下场一般。

太过容易错付信任,太过容易心软,也太对人……掏心掏肺。

大概无心插柳真会成荫,他是不曾放弃龙脉,只是那样的心思被他压在心底最深处,不太去想,亦或他想过,若凤酌活了下来,他也有的是手段从她手上得到龙脉,可她要是死了,他也定不会让龙脉落到凤修玉与凤宁清之流的手里。

只是他没想到,龙脉得到的如此轻易,与凤酌的错身而过,他袖中就被塞了白玉双凤臂钏,尔后,他瞧着她犹若火凤涅槃一般,决绝死去。

心头有过的一丝遗憾,忽如其来,并越发让他有些难受,他楼止戈向来算无遗漏智珠在握,可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连带得到龙脉,也不觉得是件多欢喜的事。

再后来,他用龙脉赚了不菲的银子,用这些银子招兵买马,还在龙脉龙穴中,埋了意寓他为天下之主的预言石碑。

他娶了儒门谢家的嫡女谢音竹,旁人都说谢音竹姿色勾人,身子诱人,可看在他眼里,就和路边的石头差不多。

他还见过同样有双琉璃眼瞳的女神医闵梓樱,第一眼,就让他想起记忆之中的那个人,活的肆意恣情,却没好下场的凤酌。

是以,当闵梓樱眼底流露出对他的脉脉情意之时,他将人带在了身边,最后还封了贵妃之位,让她诞下他的一子一女。

往后的多年,他坐上圣人之位,早明了自个的真正身世,性子却也越发的暴虐嗜血,他杀很多人,用尸体和鲜血来巩固圣人之位。

而当初坐上圣人之位,他下的第一道圣旨便是安城凤家诛九族,至于凤修玉和凤宁清这两人,他可没那般容易让这两人死掉,扔进水牢之中,日夜受尽酷刑。

他觉得,自己得了凤酌的龙脉,这点仇,还是要同她报的。

如今,那俩起子小人早死八百年了,楼止戈觉得自己这晚上想的太多,头疼。

他揉揉眉心,将那双白凤臂钏又扣回小手臂上,拢了拢暗紫鎏金的龙袍,径直往屏风后金丝楠木的九龙戏珠软榻去,合衣躺到上面,打算眯一会就该起来早朝。

然这一眯,却让他做起梦来。

他梦到自己还在凤家石园那年,本是不在意的受人欺辱,那多年都没忘记的人,那张精致张狂的眉眼,从天而降,三两下打了欺辱他的小厮不说,还将他给带回了桃夭阁,收为了徒弟。

他成了她的徒弟,果然如同想象中的一般受她百般的回护和照顾,他早看出凤宁清是个坏事的,便在她的默许下使了点手段,断了两人的师徒关系,自此,那人满心满眼的都是他。

再后来,他同样还是从她手里得到了龙脉,不过他却不愿坐上圣人之位。

最后的最后,他一晃眼,就看到满眼的龙凤红烛,如火嫁衣,顺滑红被,以及那一晚了无遗憾的满足。

那是远比他做圣人,还要肆意而快活的日子。

他蓦地想起过曾对母妃苏婉筝许下的承诺,此一生,择一人终老便足矣,若违誓,当心如所依,孤独一世。

眼下即便他为圣人,也免不了他的心无所依,孤独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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