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
飞机飞抵东州机场时,已经过了中午,太阳在头顶上只是一团强光,根本不敢直视,天空由于稀疏地飘着絮状或鳞状的白云,显得更加蔚蓝。我手提皮箱走出接机口时,马厚似乎已经等候多时了,他接过我手中的皮箱,我们往停车场走。
“马哥,家里有什么新闻吗?”我一边走一边问。
“有,”马厚想r想说,“市政府大门改了,市政府办公楼正在加层。”
“好端端的大门怎么给改了?再说,市政府办公楼加层这么大的事,刘本山怎么不向张市长汇报呢?”我吃惊地问。
刘本山是市政府办公厅副主任,主管后勤工作。
“我听李市长的司机说,事儿是李市长定的,好像还与什么风水有关。”马厚一边走一边搔着头,“准知道呢。”这时我们走到了车边。
“马哥,先去市政府看看。”我上了车说。
马厚开着车驶进市政府大门时,北侧刚开的大门正在修建中,市政府办公大楼周围也已经搭满了脚手架。我下了车,信步走向刚修建的北门,看北门的规模大有代替正门的味道。
我心事重重地回到办公室,想着在北京算命时赵仙人叮嘱我的一番话,心想,难道张国昌在北京找了赵仙人算命,这李国藩也没闲着,莫非在东州也找什么高人指点了迷津了?我走到窗前望着正在修建中的大门,又看了一眼正在使用的正门,很像是《圣经》中的宽门和窄门。
“你们要走窄门,”耶稣说,“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我不知道李国藩想没想过,他修建的这扇大门如此宽大雄浑,到底是人生的宽门还是窄门呢?也许李国藩认为走进此门,一切恐怖和畏惧都可以抛在脑后了,但是但丁走进地狱之门时,看见的却是黑沉沉的文字写在大门上:“从我这里走进苦恼之城,从我这里走进罪恶之渊,从我这里走进幽灵队里。”
我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觉得此事必须弄清原因,然后向张副市长汇报,因为无论是改大门还是办公楼加层都归张副市长主管,正常的程序应该是办公厅主管后勤的副主任将此事提请厅党组讨论,拿出意见后,由刘本山会同朱玉林向张副市长汇报,张副市长酌情定夺。眼下这两件事已经既成事实了,主管副市长一点也不知道,其中必有原因。我想打电话问问刘本山,没想到刘本山自觉理亏,接到电话后,竟然小跑着来到我办公室。
“雷默,”刘本山喘着粗气说,“什么时候从北京回来的?”
“刘主任,”我沉着脸问,“办公大楼搭满了架子是怎么回事?还有,市政府大门好好的,怎么改了呢?”
“这,这……”刘本山一时语塞。
“这么大的事,你这个主管副主任怎么不向主管副市长汇报呢?”我步步紧逼地问。
“老弟,”刘本山的胖脸嘟噜着,半吐半吞地说,“不瞒你说,这是李市长定的,定完了,我才知道,我还以为李市长和张市长两位领导商量过了呢,搭架子是想把办公楼加两层,咱们现在的办公室太挤了,不够用,改大门,听说找风水先生测过,大门挪到北边,四通八达,有利于东州经济发展。”
“改了大门东州经济就发展了?”我揶揄地笑道。
“老弟,大哥跟你说句实话,这事我也觉得匪夷所思,我不知道张市长不知情,我要知道张市长不知情,早就汇报了,无论如何你得帮大哥在张市长面前圆圆场。”
我看着刘本山左右为难的窘相,心中一边暗笑一边想,人活到这副模样也够可怜的,便笑了笑说:“那好吧,刘主任。”
刘本山如释重负地拱了拱手,“兄弟,拜托了,回头大哥请客。我还有个会,先走了。”
刘本山走后,我赶紧给张副市长挂电话,我向张副市长汇报了情况之后,张副市长在电话里半天没说话,我估计可能一时难以接受。
张国昌万万想不到,市长分工时,他虽然揽下了那么多部门归自己主管,但是李国藩就当没这回事一样给了他一个小小的下马威,张副市长显然觉得很没面子,但是有气还没地力出。
“雷默,”张副市长气呼呼地叮嘱道,“你也找个风水先生测一下,看看大门改了对咱们有什么影响?”
我没想到张副市长会下这么一道指示,大有对着干的味道,心里一时犯难,到哪儿找风水师呢?心想,只好发动群众了。朱达仁是管房子的处长,说不定跟风水师打过交道,陈东海在公安口说不定也掌握不少算命、看风水的仙呀、神的,很长时间没在一起聚了,很想这两个家伙,便打电话约他俩晚上到小观园聚一聚。这两个家伙欣然应允,还一再要求让落落作陪。
其实我之所以把饭局安排在小观园,就是想见见落落,这段时间虽然没和落落联系,但是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在北京我曾不止一次地反思与落落交往的意义,我发现落落是我生命中的阿波罗,她是给我心灵披上美丽光辉的人,小观园已经成为我心中的圣地。官场是压抑的,但人生不能压抑,落落虽然是我摆脱压抑的一种梦幻,但是,人生难道能够没有梦想吗?正是因为有了梦想,我内心深处才是醒着的,落落使我从一个权力的膜拜者变成了一个梦的顶礼者,在梦里,我觉得谎言比现实更真实。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感到压抑是可以忍受的。
落落接了我的电话非常高兴,这丫头自从上次过生日我们一起谈了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以后,仿佛对爱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扬言要写出一部与《情人》相媲美的小说,我不知道她能否实现这个愿望,我知道她一直在努力赚钱准备去巴黎留学。总之,落落像天使一样不知不觉潜入到了我的灵魂深处,像贝雅特丽齐引导但丁一样为我开启了天堂之门。
傍晚,我打车到小观园酒店时,酒店门前停满了车,想不到小观园酒店的生意越来越火。我走进落落安排的“迎春”包房时,朱达仁和陈东海已经到了,但落落不在,服务小姐说,下午总经理安排完“迎春”包房就去美容院了,看来这丫头是想在见我之前好好打扮打扮。
墙上挂着《元妃省亲图》,正是第十八回:“一对对龙旌凤婴,雉羽宫扇,又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又有执事太监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物。一队队过完,后面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鹅黄绣凤銮舆,缓缓行来。贾母等连忙跪下。”题诗是:“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
我进门时,朱达仁和陈东海正一边喝茶一边议论着挂画。
“达仁,”陈东海故作深沉地问,“你从这幅《元妃省亲图》看出了什么,”
“这还用说,连贾母都跪在地上了,祖孙都倒过来了,足见封建皇权对人性的压迫。”
“高见,达仁的观点一针见血,”我随口接过话题,“这是权力至上的最好例证,此时的贾迎春已经不是贾母的孙女,也不是皇帝的妃子,而是庙里的菩萨,这个菩萨,应该叫权力。”
我话音刚落,落落就香气如兰地进来了,站在我面前宛若皇后一般的神情凛然不可侵犯,美丽的微笑仿佛罗网,将我的灵魂罩住。
“这是我叔叔画的最得意的幅作品,到小观园吃饭的好多人要买这幅画。”花落落秋波闪烁地说。
“依我看想买这幅画的都是官员吧。”朱达仁嘲讽道。
“让朱大哥猜着了,想买这幅画的大多是官员。”花落落的目光既和悦又美丽。
“为什么?”陈东海不解地问。
“这幅画的寓意是‘有风来仪’呀!”花落落解释说。
“让我看不是‘有凤来仪’,是皇恩浩荡。你叔叔这幅面画得的确好,这幅画告诉我们,皇权统治的本质就是服从,贾元春是皇妃,即使贾母也耍下跪,这说明封建王朝倡导的孝不是人伦之孝,是孝敬统治,孝敬皇权。在这幅画里贾迎春已经不是皇妃,而是代表皇权的菩萨,贾母家所有人不是在向皇妃下跪,而是代表全天下人在向菩萨下跪,既然这幅画画的是菩萨,挂在家里当然可以供着了。”我言辞犀利地说。
“深刻,太深刻了,”陈东海附和道,“大小姐,给我们准备什么好吃的了?”
花落落莞尔一笑,吩咐小姐上菜。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我将市政府改大门的事说了一遍,恳请大家想办法帮我找一位风水大师。大家听后唏嘘不已。
“请风水师不难,”落落出乎我意料说,“我有个同学的父亲原来是个中学教师,后来对《易经》产生了浓厚兴趣,久而久之就成了风水先生,看风水在清江省都小有名气,连中学老师都不干了,辞了职,专做风水先生。”
“落落,”我如释重负地说,“你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怎么能见到你同学的父亲呢?”
“明天我开车去接他,然后一起去市政府,你在办公室等我就行。”落落说得轻松,笑得妩媚,我心中燃起欲望之火。
“行啊,落落,”陈东海逗趣地说,“够江湖,抽空给我们家老爷子看看阴宅的风水怎么样?”
“没问题,东海哥,你们家阴宅、阳宅风水我全包了。”落落咯咯笑着说。
我和朱达仁听罢哈哈大笑。
朱达仁笑罢抿了一口酒说:“你们说为什么相当一部分官员信风水、信算命?”
“还不都是官本位心理闹的,”我叹息一声说,“一部分人是为了仕途,看自己命里有多大的官位,尽管算了有没有用,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但若说自己前途无量,心里总会开心一些;另一部分人是算吉凶,凡是身上有问题的官员,总希望通过算命、看风水来逢凶化吉。”说完我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了张国昌在听到赵仙人说他没有牢狱之灾后,仿佛真的就没有牢狱之灾而欣喜的神情,心中平添一抹悲凉。
“你们最近听说没?”陈东海颇有同感地接过话茬儿说,“昌山市一位主管交通的副市长被‘双规’了。”
“到底怎么回事?”朱达仁颇感兴趣地问。
“我听说这位副市长信风水,请了一位‘大师’预测前程,‘大师’预测他有当‘封疆大吏’的命,之所以迟迟没当上,是因为命里还缺一座‘桥’,于是他就下令擅自将耗资数亿元的国道改线,在水库上架起了一座桥,结果被‘双规’了,就是最近的事。”
“这座桥太像《神曲》中地狱第二十一篇的第五桥了。”我轻蔑地说。
“那是一座什么桥’”陈东海懵懂地问。
“第五桥在地狱的第五沟,这是一条用沥青煮贪官污吏的沟,这条沟里沸着浓厚的沥青,贪官污吏被魔鬼用铁耙子打入沥青中,就像厨娘用筷子把猪肉夹到锅里没两样。”落落接过话茬儿,绘声绘色地说。
“有这么可怕,真应该让所有的官员都读一读,或许能悬崖勒马。”朱达仁慨叹道。
“其实地狱中的第五桥不应该设在地狱,应该挪到人间,如果官员们早点站在第五桥上看到第五沟的情景,谁还会往里跳呢?”我一针见血地说。
“雷默,你说的这个挪到人间的第五桥就应该是完善的制度。僵死的制度必然造成僵死的权力观,人们对僵死的权力顶礼膜拜一种逃避,因为逃避可以安于现状,安于现状是一种习惯,习惯是驯化出来的,因此人们表面上顶礼膜拜的是权力,实际上顶礼膜拜的是自己的习惯,必须打破这些习惯,不,必须消灭这些习惯。”朱达仁侃侃而谈。
放下酒杯,陈东海起身去洗手间,我也借机跟了上去,在走廊里陈东海心事重重地说:“雷默,我听说张副市长这个人很讲义气,什么时候引见引见。最近市刑警支队支队长有可能到市局任副局长,我惦记这个位置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苦于上边没人给说话。我守着你这个常务副市长的秘书,总得借点劲吧。”
我没想到陈东海还有这么大个心事窝在心里,张副市长和我说过不止一次,下面有好的处长要多笼络,必要时引见给他。搞政治既要善于跟“上”,也就是上面要有人;也要善于御下,也就是说下面也要有人,没有一支精明强干忠心耿耿的队伍,政治家在政治上也很难有好的前途。
“东海,不瞒你说,眼下就有一个见张副市长的绝佳机会。”我卖关子地说。
“什么机会?”陈东海迫不及待地问。
“昌山市有个画虎大师,叫林啸天,你知道吗?”我试探地问。
“听说过,据说林啸天画的虎很值钱。”陈东海若有所思地回答。
“特别是他画的工笔虎,更是价值不菲。”我唏嘘地说。
“怎么,张市长想要林啸天的画?”陈东海目光灼灼地问。
我点点头,“但是林啸天是个威武不能屈的人,张市长想尽了办法也没能弄到老爷子的画。你要是能帮张市长搞到一幅林啸天的虎,张市民对你一定会刮目相看。”
陈东海听后,一双虎目炯炯发光,“什么他妈的威武不能屈,真要是威武起来,有几个不屈的,这事好办,交给我吧。”
第二天上午,落落开车准时进了市政府大院,我赶紧下楼迎接,落落身边站着一位五十开外、寿眉细眼、目光锐利的人。落落介绍,这位就是风水先生冯老师。
我和冯老师寒暄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罗盘托在手里,“雷默,落落,你们前边带路,我在后面跟着,一直到张市长的办公室。”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和落落前面走,冯老师托着罗盘跟在后面,我们仨一起走进市政府大楼。
进了办公室,冯老师托着罗盘又围着我和张副市长的办公室绕了一圈,然后收起罗盘,沉思片刻说:“雷默,政府中间的大门千万不能动,动了对张市长相当不利。实际上,把大门挪到北边,即使不动正门,对张市长已经相当不利了,如果拆掉正门,只留北门,张市长恐怕有血光之灾呀!”
我听了以后扑哧一声笑了,“冯老师,跟您说实话,其实我是不信这些的,为什么像李国藩、张国昌这些地位显贵的人反倒相信风水呢?”
冯老师寿眉微微一挑,敛起锐利的目光微笑着说:“找我测风水的人不是有钱的就是有权的,说白了,就是怕失去。舍得,舍得,这些人太贪婪,不想舍,只想得,活得没有寄托,只能求风水保佑了。雷默,张市长是属什么的?”
“属蛇的。”我一边品着冯老师的话一边回答。
“张市长办公室的鹰雕要拿走,否则对张市长不利。”冯老师一本正经地说。
我心想,冯老师看在落落的面子上分文不取,总得谢谢人家,就顺水推舟地说:“冯老师,这个鹰雕是一位名家的作品,就送给你吧。”
冯老师接过我给他的鹰雕,爱不释手,一边把玩一边说:“那多不好意思。”
这是落落第一次到我的办公室,她之所以答应我带风水师来,实际上是不想看着我为难,更是怀着一份担心,想来看个究竟。在落落心目中,从来不用金钱和地位作为衡量男人优秀与否的尺度,她是个用生命生活,而不是用姿色或身价生活的女孩,是因为认识了我,才知道官场上这么多龌龊事,她是怕我被卷到漩涡里,因此,等冯老师看完风水,落落便叮嘱道:“默哥,官位不是天堂,官位或许只是但丁笔下的第五沟。”
我理解落落的意思,便笺道:“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落落花容深沉地说:“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其实,但丁笔下最努力的是惩戒贪欲,不仅在地狱与净界如此,直至将入第九重天的时候,他仍使圣彼得说:‘我们从这里望见所有的牧场上充满穿着牧人衣服的贪狼!’我不求你在官场上可以化地狱为天堂,只求你在净界里独善其身。”
“落落,有你,我绝不会在黑森林里迷路的。”我说完,落落自信地笑了。
后记:小说是形象化的哲学
我一直认为,小说是对文化、哲学、艺术、美学的整合,小说之所以是一种伟大的文体,是因为它能超越自身、超越时空,与古今中外之文化、哲学、艺术、美学等等互为贯通,互为成全,它更像是一面反射人性之光的“阿莱夫”。加缪说,“小说从来都是形象化的哲学”。
对于《市长秘书(前传)》来说,形象化是艺术魅力,是枝叶繁茂和果实,而精湛的哲学思考和政治微妙才是主干。如果前者带给读者震撼与战栗的话,那么后者带给读者的必然是理智与冷静。我一直试图使我的小说对外直面现实,对内直面心灵,那么现实与心灵用什么联系?就是用思想,用哲学。这才是小说的真面目。如果仅仅直面现实(包括直面历史,因为历史是发生过的现实,现实是正在发生的历史),而没有勇气直面心灵,只能叫做故事,不是小说,写故事的人也不是小说家,只能叫叙事者或讲故事的人;如果仅仅直面心灵,而没有勇气直面现实,只能叫宗教或哲学,只有将两者打通,才能看到小说的真面目。
直面现实与直面心灵不是对立的两极,因为两者一直是相通的,尽管有堵墙试图把它们分开,但是哲学将这堵墙推倒了。现代主义艺术之所以超越现实主义而盛行起来,最重要的原因是缩短了进入灵魂世界的通道,这条通道就是为小说赋予了一种哲学意义。尽管小说是形象化的哲学,但它的思维方式与哲学家完全不同,哲学家的思考方式往往是抽象的,小说家的思考方式非常丰富,有隐喻的、讽刺的、象征的、假设的、夸张的、格言式的、幽默的、滑稽的、挑衅的、奇思异想的,只要有利于揭示存在之谜,小说的思考方式可以是自由自在的。
当然,无论小说家的思维方式多么丰富多彩,也不能离开想象中的人物生活的圈子,因为小说家的思维方式是通过人物的生活滋养出来的,是人物的生活为小说家的思考方式提供了存在的可能。赫尔曼?布洛赫说过:小说唯一的道德是认知,一部不去发现一点在此之前存在中未知部分的小说是不道德的。那么《市长秘书(前传)》是怎么进入人物灵魂的呢?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通过内省,通过自审,通过哲学性的解剖进入人物的灵魂,这是一个“抉心自食”的痛苦过程,也是一个涅槃重生的过程,不如此不足以打开心灵之门,不如此就无法揭示存在之谜,而存在之谜恰恰是一部小说最本质的东西。应该说这是一部情节小说,是一部人物小说,是一部心理小说更是一部认知小说。小说通过“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揭开“人人合一”的假象,深刻剖析了“人权合一”的本质。真正的小说不仅要授人以鱼,更要授人以渔。
普鲁斯特说:“读者如果在自己身上认出了书中所说的东西,那就证明这本书具有真理性。”米兰·昆德拉认为,这句话定义了整个小说艺术的意义。尽管如此,要想理解《市长秘书(前传)》这部小说,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像读小说那样读它,不要在这部书中寻找自画像,不要在人物的话语中寻找神秘的信息代码。因为小说中的所有人物跟我的想象力都密不可分,包括雷默,不过是对存在的一种思考,这种思考带有唯一性,不可模仿性。在这里,雷默的情人花落落代表的是美,是尼采的日神精神,通过她使我们懂得要止于清泉,不要追根究底达于地狱,这一点雷默做到了;妻子杨娜代表的是真,是尼采的酒神精神,是雷默理解自己悲剧命运的钥匙,美和真都是浸在雷默灵魂里的,正因为在他的心灵中美和真的价值,才成就了他骨子里的善,从而在致命的漩涡中得以自拔。因此,在雷默没有创作出来之前,没有任何人可以想象出一个雷默,在雷默身上充满了不可预料性,正是雷默的不可预料性成就了《市长秘书(前传)》的魅力。
因此,在个人命运之外,悲剧性的概念没有任何意义。当然,雷默的精神痛苦是与时代的精神痛苦相一致的,雷默不可避免的精神痛苦是社会深层次矛盾的写照。可见事实王国与价值王国并不是隔绝的,因为小说家既不能逃避时代,更不能逃避灵魂。当然,一部小说的艺术价值和它的结构是不可分的。
《市长秘书(前传)》由两条叙事线组成,一条是第一人称;另一条是第三人称。艺术是对生命的伟大激情,小说是对生命的伟大沉思。生活的艺术在于善于利用逆境,小说的艺术在于利用生活通过作家想象出来的人物对存在进行思考。《市长秘书(前传)》应该说是一部主人公以第一人称的口吻真实、生动、完整地阐述人如何重新认识自己、如何从自我寻找本我甚至超我的哲学报告。全书通过内心独白、梦幻、意识流等方式,描写了主人公的大量感觉、联想、推测、意念等诸多内心活动,清晰地展示了人物、场景和主人公思想的变化,对人物内心世界和现实世界进行了哲学探讨。
本书采用了展示内心和展示处境相结合的自叙形式,但同时用第三人称来弥补自叙形式的不足,使我们得以同时看到雷默的内心世界和置身的现实世界。
我一向不把自己局限在经验写作上,我更喜欢将小说当作学问做,为此,我一直致力于成为一个研究型小说家。我不仅力争做思考的主人,更力争做行动的主人。我的手不情愿地放下笔。我一向认为小说是先于规范的,小说从诞生那天起就不适合在象牙塔里,小说是创作性的实践,它一定是先于理论的,任何理论都不能束缚小说的发展,小说不应该有一定之规,为了解开存在之谜,所有规矩都可以打破,所有手段都可以尝试,所有方法都可以采用,不如此,何以创新?
我在这部小说里,通过情节、人物、场景,阐述了许多先哲和小说家的哲学思想,但这些思想大多化成人物的思想通过小说表现出来。我一向认为思想是最闪光的人性,真正的小说应该与人性本质相适应,能与人产生互动感应和精神愉悦。人性的矛盾是艺术的根本,只有抉心自食,才能使灵魂发生裂变,这种裂变对雷默是生死攸关的,对谁又不是呢?其实生活中的荒诞比艺术作品中的荒诞更加荒诞,变形的艺术与现实生活之间有一条天然的通道,当然,发现这条通道并不容易,就像雷默一样,想在致命的漩涡中,顽强地、盲目地独善其身是危险的,更是痛苦的,这是一个置于死地而后生的过程。
好在文学与人性是互为力量的,人性是文学的主题,文学揭示人性之光,这光芒无疑是思想之光、艺术之光,当然也是哲学之光。真正的小说家是用良知写作的,他们不会掩盖任何心灵的感知,他们要做的就是将真理揭示出来,哪怕是这真理让你心惊肉跳也决不妥协!
博尔赫斯借助他的人物奎因说:“我不属于艺术,我属于艺术史。”我也借助于赫伯特·奎因的话说:“我不属于灵魂,我属于灵魂史。我不属于创作,我属于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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