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梦
早餐后,老王将黑白电视搬到了茶几上,老于将桌子擦干净,从别的屋子搬来一张椅子,然后悄无声息地出去了,紧接着进来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男的有五十开外,瘦高个,气质很像是搞材料的;女的四十岁左右,不高不矮,衣着朴素,风韵不俗。
男的一进屋就自我介绍:“雷秘书,我们是中纪委张国昌专案组的,我姓扬,这位是尹处长。”
女的态度和蔼地补充道:“老杨是我们中纪委的老处长了。”
从两个人的介绍我一下子就能判断出来,杨处长是实职处长,尹处长很可能是处级调研员,甚至是副处级调研员。苦熬了了四天终于有人代表组织找我谈话了,不知为什么,我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杨处长坐在我对面的单人床上例行公事地问了我的姓名、年龄、政治面貌、学历、家庭住址、宅电、手机号码,尹处长坐在小桌子旁负责记录。
“雷秘书,”杨处长平和地说,“今天找你就是随便谈谈,你先介绍一下自己吧。”
杨处长的态度让我放松了许多,我从自己考入大学、考研究生、考市政府直到当上张国昌的秘书,工作、生活、学习情况全部叙述了一遍,两个人听得很认真,不时地记录着,但直到我介绍完自己,也没发问。我说完后,杨处长掏出烟递给我一支,自己点上一支抽了起来,我四天没抽烟了,接过烟迫不及待地点上火,狠吸了几口。
杨处长一边吸烟一边问:“雷秘书,你对张国昌怎么看?”
一提到张国昌,我沉默了一会儿,因为说自己容易,说别人难,因为每一句话都可能决定人家的命运,不能不慎重,见杨处长也是理论工作者出身,便反问了一句:“杨处长,您对信仰怎么看?”
杨处长不解地问:“这与张国昌有关系吗?”
我认真地说:“当然有!”
杨处长冷峻地说:“我们共产党人当然信仰共产主义了。”
我用怀疑的口气问:“是真信吗?”
杨处长坚决地回答:“当然。”
我毫不妥协地说:“但我认为在共产党的队伍中,不信共产主义的人乜不少。”
杨处长未置可否地说:“这确实是个严峻的问题,不过中央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并引起了高度重视。”
我沉重地说:“您问我怎么看张国昌,我的回答很简单,张国昌一向将人分为两种:有信仰的人和无信仰的人,张国昌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
杨处长颇感兴趣地说:“讲详细些。”
于是我就将张国昌在中央党校中青班学习期间,写党性分析报告的事讲了一遍,尹处长记得非常认真。
杨处长听完我的陈述,接着间:“那么张国昌信什么?”
我尖锐地说:“权力!”
杨处长赞同地说:“我办过许多腐败大案,我发现腐败分子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这就是都崇拜权力,雷秘书,你怎么看这个现象?”
我毫不掩饰地回答:“起自孔子《论语·阳货》并经后世强化的‘子君子父’忠孝观被视为‘人道’,深人人心,忠孝什么?其实就是权力。忠孝一旦成为崇拜,权力就会转化为神学。这就是官本位思想产生的根源。”
我的观点杨处长未必全同意,但他显然受到了启发,因为他看我的目光越来越亮,尹处长也听得忘了记录。
杨处长沉思片刻,淡淡一笑说:“雷秘书,你的观点我会认真地研究的,不过,你把话题扯远了,咱们还是回到正题上,你介绍一下张国昌出国出境的情况。”
我介绍完之后,杨处长和尹处长异口同声地问:“怎么,你没和张国昌一起出过境?”
我坦然地说:“我从未和张国昌出过境。”
杨处长和尹处长脸上顿时露出轻松的表情,杨处长又问了我一些关于张国昌平时与哪些人关系密切的问题,特别是外商,我简单做了介绍,我的原则是道听途说叫不准的事坚决不说,说清楚自己,少牵涉别人。
最后,杨处长满意地说:“好,雷秘书,今天就谈到这儿吧。”
尹处长走过来温和地说:“雷秘书,这是笔录,你先看看吧。”
我接过笔录,仔细看了一遍,低声说:“尹处长,我看过了,没有问题。”
尹处长认真地说:“那好,请你在这儿写上‘以上内容全部属实,雷默,年月日’。”
我写完以后,尹处长又递给我一个小印泥盒,让我在签字的地方按手印。
我按完手印后,杨处长平和地问:“需不需要换洗的衣服?如果需要,跟我们说一声,我们跟你的家人联系一下。”
我听了这话,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自认为已经将自己说清楚了,还有什么必要要换洗的衣服?
我固执地说:“暂时不需要,谢谢!”
杨处长起身说:“那好,有些问题,你再想一想,今天就到这儿吧。”
说完杨处长和尹处长推门出去了,紧接着老王和老于就进来了,我知道我一时半会儿还出不去,百感交集地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自由自在的行人,想到父母和妻儿,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从省纪委六个人反馈的情况看,中纪委正在调查核实我说的情况,而且对我的印象不错。我听了以后,心情稍稍平静了一些。
又熬了两天,正好一个星期了,吃罢早餐,大钟和小邱一个摆黑白电视、一个从别的房间搬来一把折叠椅,我心想,看来中纪委的人又要来了,正想着,杨处长和尹处长推门进来了,大钟和小邱立即退了出去。
杨处长一进门就关切地问:“雷秘书,这两天休息得怎么样?”
我拘谨地实话实说:“不好,老做梦。”
杨处长还是坐在我对面的单人床上,颇为关切地问:“都梦见什么了?”
我苦恼地说:“所有的人都用头立地,太阳升起时特别壮丽。”
杨处长嘿嘿一笑不无嘲讽地说:“想不到雷秘书还是个哲学家,用思想去构造现实可是唯心主义,头足倒置是必然的。”
我自嘲地说:“杨处长高看我了,我既无天才头脑,也不可能有运气撞上偶然发现。只是在梦里唯心,醒了唯物而已。”
杨处长淡然一笑道:“那我们就来分析一下张国昌的灵魂好不好?”
我不假思索地说:“张国昌曾经将人分为三种:只有肉体没有灵魂的人,只有灵魂没有肉体的人,半是肉体半是灵魂的人,假如按张国昌说的划分,张国昌属于第一种。”
杨处长沉思片刻说:“人怎么可能只有肉体没有灵魂呢?那不成了行尸走肉了吗?”
我解释说:“我并不认同张国昌的看法,我认为张国昌是一个病人。”
在小桌子旁边记录的尹处长不解地问:“病人?”
我认真地说:“对,病人。”
尹处长狐疑地问:“什么病?”
我深刻地说:“中毒。”
尹处长糊涂了,她质问:“中什么毒?”
我一针见血地说:“中了官本位的毒。”
杨处长理解地说:“这是腐败分子的通病,雷默,我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治病的药方,还是先说点具体的吧。我问你,张国昌有几本护照?”
看来专案组还是调查张国昌出境的事,我想了想说:“我记得有三本。”
杨处长接着问:“有没有见过因私护照?”
我知道领导干部背着组织持有因私护照是违反原则的,但是这年头谁又没有因私护照呢?
我实事求是地说:“有两本因公护照,一本因私护照。”
杨处长步步为营地问:“张国昌出国时,向组织请不请假?”
张国昌出了太多次境,说实话,他请不请假我上哪儿知道去,我又不是他的组织,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搪塞地说:“我只记得每次出境前,他都去李国藩办公室,回来后也去。”
“好,”杨处长放下手中的笔记本,平和地说,“雷默同志,组织上对你的情况进行了认真的调查,认为你是一个不错的同志,还曾经舍己教人,因此,组织上决定,从今天起,你就可以回家了。不过,有两条纪律,一是你不能和任何人包括你的妻子,说你这几天住在什么地方;二是不能和任何人包括你的妻子,说我们问了你一些什么问题。”
我听了杨处长的话,按捺着激动的心情连忙点头保证:“杨处长,您放心,我记住了!”
杨处长又关切地说:“出去后,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找组织。另外,我们有什么问题还会直接找你。”
后面一句话,我听了像被刀子戳了一下,我意识到,只要张国昌的案子不结,我还会随时被专案组传唤。这案子什么时候能结?张国昌被双规的结局会是什么样子?我内心一片茫然,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永远不再回来。
走出五层楼,正值上午十一点钟,白热的太阳毒得很,我用手遮着阳光望了一眼天空,略微有一些眩晕,心里百感交集,大有恍如隔世之感。我一下子明白了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名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的道理。
奥迪车缓缓驶出空军大院,我透过车窗凝望着车水马龙,仿佛是做了一场梦。不到半个小时,奥迪车就停在了我家楼下。
杨处长和尹处长陪我一起下了车,我猛然想起一个问题,壮着胆子问:“杨处长,我的手机没还给我呢?”
杨处长似乎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抱歉地笑着说:“手机还给你要走程序,过一段再说,还给你时,我们通知你。”
尹处长似乎理解我的心情,安慰地说:“小雷,不要多想,一定要相信组织。”说完两个人陪我一起上了楼。
来到家门口,我诚恳地说:“杨处长,尹处长,到家里坐坐吧。”
杨处长看我掏出钥匙开了家门才说:“不了,看见你安全到家,我们就放心了,不过,你还得积极配合调查。”
杨处长和尹处长看着我进了家门才下了楼。
一进家门,我便靠在了门上,仿佛好多年没回来似的,心里空荡荡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我就这么靠着门足足有二十多分钟,才猛然想起来,应该给杨娜打个电话,报个平安。
杨娜接了我的电话,先是惊喜,然后就哽咽起来,抽泣着说:“老公,我马上打车回家。”
我放下电话,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把身子埋在了沙发里,呆呆地望着天棚。心灵深处有一种客西马尼花园式的孤独。曾几何时,权力在我心中就像神一样神圣,我一直像仆人一样敬畏着它,现在我却像约伯一样恐惧,不能生,却又不得死,看不见路,却又到处是光,约伯后来受到耶和华的加倍赐福,我却不知道在炉灰中挣扎多久,好在还有光,无论这光是人间烟火还是天堂之光,我的灵魂都需要照亮。我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鲁迅的名篇《墓碣文》:“……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望见得救……”
我渐渐地睡着了……我太困了,在空军大院炼狱般的一星期,几乎是一次灵魂的洗礼,夜夜辗转,日日沉思,所有该想的都想到了,唯一缺的就是觉,然而我刚打了个瞌睡,有人开门,是杨娜,还未等我从沙发上站起身,杨娜一头扑到我的怀里,她满脸泪水地说:“默,你可把我吓坏了,咱就是去种地去,也不在官场上混了,你有能力,干啥都能养活这个家。”
我紧紧地抱着妻子,眼泪无声无息地涌了出来……
我定了定神问:“娜,你是怎么知道张国昌出事的?”
杨娜抬起头,抹了抹眼泪说:“是花落落告诉我的。”
我心里一惊,纳闷地问:“她怎么知道的?”
杨娜面带感激地说:“花落落告诉我,你们出事的第二天,陈建样在兰京大酒店订了包房,晚上李国藩、肖继文、佟广真三家在一起,像是为了庆贺什么,花落落就多了个心眼,让服务员留心听他们说什么,原来是庆贺张国昌被中纪委双规了,这才知道你跟着一起出事了,连夜打电话告诉了我。”
原来如此,我听了妻子的话,惊愕地说:“这可真是人心叵测啊!权力最可怕的地方是让所有人都有麦克白情绪,他们不知道‘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杨娜不解地问:“默,张国昌出事了,李国藩等人为什么要幸灾乐祸?”
我惆怅地说:“娜,我只相信灵魂的法庭绝不会放过任何罪恶,等着瞧吧,戏才刚刚开始。只是……”
说到这儿,我叹口气,妻子不解地问:“只是什么?”
我感慨地说:“娜,你有个心理准备,我的政治前程很可能就这么葬送了,古往今来,中国人都相信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现在不搞株连,但株连的遗毒还在,张国昌腐败了,我只能成为腐败的牺牲品!”
杨娜似乎早就做了思想准备,看来她得知张国昌出事的消息后,心灵也深深地受到了触动,看她眼圈发黑,就知道,我在里面的这些天,她也一定想了很多,杨娜从来就不是一个世俗的小女人,她安慰我说:“默,常言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说不定这种牺牲是一种福呢。”
我茫然地说:“娜,没有你说的那么简单,我了解张国昌,我估计案子一时半会儿结不了,我们得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这期间还不知会发生什么,无论结局是什么,我们都无能为力,我们能做的只有一个字:等!娜,我失踪这些天爸妈是不是急坏了,走,陪我去看看爸妈,爸一辈子经过的政治风浪多,我想听听爸对张国昌的看法。”
我和杨娜打车去了父母家,父母年纪大了,身体都不好,杨娜怕他们听说我出事的消息,承受不了,便没告诉他们,其实父亲母亲早就从街谈巷议中听出了端倪,但是父亲很冷静,他一直坚信自己的儿子不会有事。
我失踪的那些天,母亲一直偷偷地抹泪,父亲却埋怨她说:“哭什么?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本质,难道我们做父母的心里没数?我养的儿子我心里清楚,别哭了,我儿子什么事都不会有!”
我和杨娜一进家门,母亲就把我搂在了怀里,父亲只是简单地听了听情况,然后送了我一本书,是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我对父亲说:“爸,这本书小时候我就读过。”
父亲殷切地说:“再读一遍,你会有新的感悟的。”我理解父亲的心思,他老人家不希望我被命运打倒。
我和杨娜离开父亲和母亲后,心情都很复杂,我们手牵着手默默地在大街上走着,仿佛两颗无助的孤魂,天空中的大半个月亮是昏黄的,或许是屈服于霓虹灯的灿烂,窘得昏黄了,这倒使天空不再像天空,而像一望无际的深渊,那昏黄的月亮不过是深渊中的一抹鬼火。我记得我刚上任市长秘书的当天晚上,张国昌和孟丽华把我和杨娜叫到家里,嘱咐我要忍韩寿生,我大为不解,从他家里出来,我和杨娜也是这样手牵着手走在大街上,当时的心里虽然有憧憬,但也是投着没落的,杨娜还埋怨过我,没当市长秘书前盼着当,当上了又瞻前顾后的,我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高兴不起来,此时我才知道了原因,然而一切都晚了,因为一切都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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