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若似月轮终皎洁 03
第六十三章 若似月轮终皎洁 03
马鬓飞扬,唐俪辞策马狂奔,衣袂猎猎飞扬。
牛头山姜家园距离祈魂山飘零眉苑千里之遥,单靠一人一骑,十天也到不了。
但唐俪辞比快马还快。
他自祈魂山出发,先骑马换马,换到无马可换,他就自己疾行。
即使是最快的马,不眠不休,到达姜家园也要五天,但唐俪辞只用了两日。
除了骑马,他还会跳崖。
此行诸多高峰山崖,他不闪不避,直上高处,随后一跃而下,腰间飘红虫绫迎风抖开,殷红如血,灿若云霞,似有接天之长。那两日有不少山民看见苍山白云深处有一点红没入深渊,即像山灵异象,又像鬼魅横生,纷纷的生出了山鬼的故事。
当他抵达姜家园的时候,姜家园的烈火已经熄灭,满地余烬仍散发出袅袅的黑烟。院墙坍塌,满地焦尸,唐俪辞缓步而来,只见院落的中心一躺一坐有两个死人。
莫子如身上的血早已成了褐色,身上剑上掌伤毒伤琳琅满目……唐俪辞竟分不出他是因何而亡,似乎这每一种都能要了他的命。
他扑倒在地,手中剑捅穿了水多婆的心口。
比起莫子如,端坐一旁的水多婆除了心口这一道伤,几乎就没有受伤。他长发披肩,闭目拄剑而坐,嘴角微微带血,但已擦拭得十分干净。以水多婆的武功医术,即使是一剑穿心,也不应闭目就死。
但不知为何,水多婆便是死了,看他的神色,竟是死得十分安然。唐俪辞怔怔的站在这两位面前。
除了这两具尸体。
以及数不清的敌人的尸体。
此地再无他人。
柳眼、玉团儿、那三百弟子……还有他托付给莫子如和水多婆的普珠,都消失不见了。
唐俪辞看着莫子如和水多婆,他的眼神十分迷惑,仿佛有千千万万件事想不通,又好像他想通了什么,只是不敢置信。黑烟拂过,沾污了他锦绣的红衣……他今天穿了件红衣。
红衣如血。
沾染了漫天尘埃。
可能过了很久,他突然在莫子如和水多婆面前吐了一口血出来。
“哈!”远处传来一声飘渺的冷笑,“唐公子也会有急怒攻心的一天,真是奇闻异事……只怕莫春风和水萋萋做梦也没想过,唐公子除了杀人诛心之外,竟还有几分真心。”
唐俪辞擦去唇边的血渍,回过头来,看起来他脸生红晕,气色颇好,方才吐的一口血似乎与他毫无关系。眼见唐俪辞浅浅一笑,“先生在此候唐某多时了。”
地上躺着一具“鬼牡丹”的尸体,但火焰的余烬里依然缓步走出一位穿着黑底绣花长袍的鬼牡丹。
这人脸上的面具沾染了不少灰烬,的确是在这里等候多时了,只是他自己却看不见。
“我本不信,多智如唐公子,竟会让柳眼把九心丸的解药和解法,传授给这许多无关紧要的半大小子。”鬼牡丹阴森森的道,“柳眼和三百弟子不可谓不显眼,我猜唐公子若不是瞒天过海,便是请君入瓮,但看你今日急怒攻心,那解药和解法……莫不是真的?”他仰天大笑,“哈哈哈哈,你竟真信了莫春风和水萋萋能护住柳眼和那三百娃娃?‘长衣尽碎’莫春风,‘剑皇’水萋萋——若是二十年前,若是水萋萋没有中毒,他二人所在之处的确固若金汤,但现在呢?”鬼牡丹讥讽的看着唐俪辞,“他们死了。”
唐俪辞脸泛红晕,听鬼牡丹这么一说,他幽幽的叹了口气,喃喃的道,“唐某……的确是平生第一次错信……”他抬眼看着鬼牡丹,“我若知道水前辈身中剧毒,断不会做如此安排,但他们二位即使战死——也依然守诺,护卫了柳眼和九心丸的解药。”他缓缓地道,“三百位能解九心丸之毒的少年,汇入江湖之中……总有那么几人能逃出生天,能解得了此毒——从此江湖将不再苦于风流店毒患。二位前辈身死,但不是白死。”
“比起‘江湖不再苦于风流店毒患’,让唐公子错算失策才是死得其所。”鬼牡丹狞笑,“放心,柳眼与那三百娃娃,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唐俪辞伸出手来,鬼牡丹后退一步,只当他要动手,却见唐俪辞伸手扶住了水多婆拄住的那柄剑,晃了一晃。鬼牡丹一怔,若是旁人如此示弱,他必是顺手杀了,但唐俪辞摇摇晃晃的扶住一柄剑,他退了一步之后,又退了一步。
唐俪辞见他退了两步,浅浅一笑,“比起柳眼,我更想知道雪线子与御梅刀哪里去了?”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你不是从好云山而来——好云山而来的那位横尸在地——你我一样千里奔波来迟一步,都未赶上此间的终局。”他的眼角微微一挑,“二位前辈双双战死,不但在我意料之外,也在你意料之外……鬼尊可愿意细说细说,原先对‘长衣尽碎莫春风’与‘剑皇’前辈是如何安排设计的?究竟是让‘呼灯令’来下手,或者是……”他提起了水多婆的那柄剑,柔声道,“是让‘往生谱’来下手呢?”
鬼牡丹戴着面具,看不见表情变化,但一息之间,他全身气息都起了一阵微妙的变化。唐俪辞缓缓举剑,他手上似是不稳,剑刃颤抖不定,剑光游离闪烁,“九心丸、牛皮翼人、狂兰无行的‘魑魅吐珠气’,玉箜篌和抚翠的‘长恨此身非我有’……引弦摄命之术……你——或者说‘你们’从柳眼手里拿到了《往生谱》,那是一本邪书。”唐俪辞慢慢的道,“《伽菩提蓝番往生谱》记载奇门诡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练得多了还会发疯……但它实在是太诱人了,它能让人无所不能啊……”他轻声道,“人一旦无所不能,还有所谓疯不疯吗?”
“唐公子对《往生谱》知之不少,唯一可惜的是你见过的《往生谱》只有一册,而我所见的《往生谱》却是三册。”鬼牡丹纵声大笑,“白南珠冒天下之大不韪,从叶先愁的书房里拿走了一册,他却不知道那鬼地方还有两册,白南珠的那一册不过是根基而已。”
唐俪辞持剑在手,剑刃依然颤抖不休,轻咳一声,他低声问,“我知第一册,你们从柳眼手中得来,但那另外两册从何而来?”鬼牡丹目中掠过极为浓重的恶意,他提起《往生谱》另两册,便是故意要说这几句给唐俪辞听。他笑得极为痛快,“另两册——作为杂书,流入了杏阳书坊。”
唐俪辞微微一震,“杏阳书坊?”
鬼牡丹狞笑,“不错,杏阳书坊。你那‘故友’柳尊主,以及冰猭侯郝文侯都是在杏阳书坊中,第一次见到了阿谁。”说完之后,鬼牡丹仔细观察着唐俪辞的表情——此人狡诈多智,心狠手辣,不知身后持有多少底牌,即使己方已经手握雪线子和御梅刀,逼死莫子如与水多婆,甚至拿捏住了阿谁,但唐俪辞似冷静似癫狂,似冷漠似多情,对任何事的反应都难以预料,这才是他此生最难收拾的敌人。
唐俪辞微微阖眼,一瞬之间便已明白这其中的纠葛——柳眼和郝文侯争夺《往生谱》,阿谁不过是他们当时相争的附属物。而鬼牡丹特地告诉他阿谁与此事的纠葛,用意自然不在那两本不知是真是假的书,而是在告诉他阿谁与此事关系匪浅,她比唐俪辞想象的涉入更早、与《往生谱》关系也更紧密。
这是在暗示什么呢?
唐俪辞倏然抬眼,他盯着鬼牡丹,目中一点杀气如刀,披靡四散锐意森然,“你想说什么?”他目中杀气盛,语调却低柔,像一点滴之未落的毒酒。
鬼牡丹大笑道,“我想说什么唐公子难道不知?阿谁当年在杏阳书坊,谁也不知《往生谱》那其余二册这丫头当年究竟有无看过——这丫头心性坚韧聪明能干,并非村姑愚妇,你说世上除了你——还有谁会以为她可以全身而退,纵容她回乡而去呢?郝文侯要抓她,柳眼要夺她,除了她貌美之外,难道就心无旁骛?我素来不信一见钟情,若非见色起意,便是别有所图,唐公子自己难道不是么?”
“我确是别有所图。”唐俪辞淡淡的道,“鬼尊之意——是做鬼也不可能放过她,若是放过了,那是欲擒故纵了?”
“不错。”鬼牡丹道,“然而欲擒故纵之间,偶然让我发现了一个小秘密——当年她把和郝文侯生的崽子托付给你。”他似笑非笑,看着唐俪辞手持的那柄剑,那柄剑还在颤抖,光华流散,似龙似蛇。“那娃娃是死是活与你何干?你又非当真对阿谁一往情深,你养着她的儿子做什么?”
唐俪辞幽幽的叹了口气,“说不定唐某慈悲为怀,见不得稚子早夭,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
鬼牡丹阴森森的道,“郝文侯的亲生儿子,到底有什么稀奇之处,本尊很是好奇。他已经被柳眼宰了,本尊却捉住了一个郝家当年的大夫,那糟老头竟然说郝夫人早已给阿谁下了打胎药,以那虎狼之药的药性,那娃娃就算生得出来也活不了多久——但他非但活了,居然还活到了现在。”他歪了歪头,“这就是稀奇之处了,如果那小娃娃本该是死的,那你一直抱的那个,是什么?”
“唐某……无所不能。”唐俪辞缓缓地道。
他没有笑。
鬼牡丹嗤之以鼻,“你以为你是谁?”
唐俪辞手中剑乍然一定,他刷的一声提剑而起,正对着鬼牡丹的鼻梁,“我先杀了你,知晓‘小娃娃本该是死的’的人,就会少一个。”他轻声道,“在死前你定要告诉我,还有多少人知道……有一个我杀一个,杀完了,便谁也不知道了。”他居然并不否认“那小娃娃本该是死的”。
鬼牡丹衣袖一震,姜家园四周浓烟之中沉默的冒出许多人影,这本是个引君入瓮的困局。只是唐俪辞来得太快,鬼牡丹的伏兵尚未备好,这人就已经闯入,方才鬼牡丹故意说了许多,正是为了拖延时间。唐俪辞不笑的时候,比微笑看起来更为眉目温柔,但在温柔之中透出一股冰冷的死气。
“杀再多人也来不及了。”不远处有人道,“来杀你之前,我已经提醒了阿谁姑娘,凤凤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她的亲生儿子早在托付给你的那天晚上就已经死了。”
唐俪辞缓缓抬眼看着来人,这人弱如蝼蚁,却万分可恶,却是草无芳。
草无芳笑得十分愉快,“我不知道你与一个婢子纠缠不清所图为何,你在她面前假作无所不能,非要救她根本无药可救的儿子,那娃娃死了你就抱着一个假的哄她……非要骗她对你感恩戴德,敬你爱你信你一辈子?花费这许多心力在一个丫头身上,你要说她身上真没有可图之利,这世上恐怕谁也不信吧?”
唐俪辞不说话,他盯着草无芳,眼中所见的却仿佛是不久之前的一个幻影——有个人微微蹙眉,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如此……阿谁谢过唐公子救命之恩,结草衔环、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可以了吗?”
她问:可以了吗?
而他无话可说。
是的,他种种矫情,诸多算计,不过是展示自己凌驾众生,恩威福禄,欢喜悲伤,都需由他施舍赐予——这世上所有人——所有的人都该对他感激涕零,为他结草衔环、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本该是这样的。
但又不是的。
不是的。
鬼牡丹问“你养着她的儿子做什么呢?”
草无芳说“我不知道你与一个婢子纠缠不清所图为何……花费这许多心力在一个丫头身上,你要说她身上真没有可图之利,这世上恐怕谁也不信吧?”唐俪辞一剑对鬼牡丹刺了过去,这些问题他不回答,他也答不上来。
欲承神魔之利,行神魔之事,便要承神魔之罪。
没有人告诉他,之前他也从未想过,若有一日他承受不了……
那要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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