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名单
范大牙手里攥着一张纸,兴冲冲赶往张用那里。
张用让他去打问阿翠之前常去的门户人家,他却茫茫然毫无下手处。出了院门,正在慢腾腾边走边想,忽听到身后一个女孩儿唤:“板牙小哥!”他回头一瞧,是阿念,戴着帷帽,红纱飘飘,快步走了过来。
“我告诉你个近便法子,银器章家对门住了个老怪物,生了一对尖长耳朵,最爱偷听偷瞧别家隐情,人都叫他胡老鸮。他被那个阿翠和裱画匠麻罗杵了三杵,张姑爷寻到那里,见他躺在地下,原以为死了,谁知后来他竟哼了一声,活转过来,现今恐怕躺在床上养伤。你去问他,他一定知道不少事。不过,这人极贼滑,你得先唬住他——”
范大牙忙连声道谢,隔着红纱,隐隐见阿念笑得憨甜,心头一暖,又谢了一声,这才转身离开。一路上,他不住回想张用和阿念唤他“板牙小哥”,头一回发觉,人这般唤他,并非定是嘲笑,也有亲近示好之意。这让他心底里顿时松畅了许多,似是搬开了一块积年的石头。
心一轻,脚步也轻了许多,不多时,他便来到蔡市桥,穿进银器章家那条巷子。午后时分,巷子里极安静,不见人影。快到银器章家时,他一眼瞧见那斜对面院门前有个身影,正扒在门缝边朝里觑望。他不由得放轻脚步,走近些后,才看清是个老者,一身贼滑气,头上裹着白纱布,露出一对耳朵,又尖又长,极显眼。
范大牙不由得叹气,果真是死性不改,正好不必另设法子唬你了。他悄步走到那人背后,猛然喝道:“胡老鸮!”
胡老鸮吓得一颤,险些趴倒,抚着胸脯急喘着气,忙回头望过来,一眼瞅见范大牙穿着皂衣公服,越加慌了神。但旋即瞅向他那对板牙,贼眼随之定住。范大牙顿时恼起来:“你瞅什么?”
“没瞅什么。这位公差,有何贵干?”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来寻猫,我家那瘟猫儿跑到隔壁这家了。”
“寻猫要这等贼头贼脑的?怪道这一带人家时常遭窃,怕便是你做下的?”
“公差小哥,我在这条巷子住了五十来年,清清白白,隔壁果子落到我院里,我都要拾起来还回去。”
“五十来年?那我问你这巷里人家的事,看你知不知道。
”“根根底底我全都知道。”
“斜对面那家姓什么?”
“姓章。”
“他家有个使女,年纪大约二十岁,生了双水杏大眼睛,她叫什么?”
“阿翠。”
“阿翠常去哪些人家?”
“她常去一些富贵门户卖首饰。”
“哪些富贵门户?”
“这个我便不清楚了,除非问那吴管家。”
“除了吴管家呢?”
“那个姓姜的账房。”
“姓姜的住在哪里?”
“这章家人都散了,我听着那姜大郎去了封丘门银器杜家。”
“嗯,看来你没说谎。往后莫要再这般贼觑贼探的,我若再见你扒人家门缝,捉你到开封府好生吃一顿板子——”
范大牙转身离开后,才龇着那对板牙,笑了出来。一路笑着来到封丘门,找见了那银器杜家,走进铺子里,问那迎上来的店主:“姜大郎可在你店里?我是开封府公差,寻他查问一桩要紧事。”那店主忙引他到后头一间房里,姜大郎正在里头记账,四十出头,圆胖身材。
范大牙板起脸:“你那旧雇主犯了许多重罪,开封府正在急办。我是奉命来问你一桩事。”
“什么事?”姜大郎满脸惊怕。
“他家那使女阿翠常去一些人家卖首饰?”
“嗯。她是女孩儿,好去那些府宅见女眷。”
“是哪些府宅,你可记得?”
“大都记得,我这便抄给你。”姜大郎忙取过一张纸,边想边记,写了一串名字,而后递了过来,“我能记得的,共有这三十八家。”
范大牙接过来一看,竟全都是官户,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枢密院,御史台,谏院,翰林院,馆阁……朝廷紧要职门,尽都走到。他心里暗惊,阿翠自然是借卖首饰,出入这些贵要之家,趁机探问军国机密。
他忙将那张纸折好,怕揣在身上揣丢,一直捏在手里,离开那银铺,快步赶到了张用家。
走进院子一瞧,地上密密麻麻画满了长短横竖的杠杠,没有一点空处。夕阳照着那些字画,瞧着极古怪神异。他的脚刚伸进门槛,屋中猛然响起一声尖叫:“莫要踩!”吓得他忙收回了脚。是阿念,站在堂屋门里,急朝他摆手。
“不怕,随意踩,那些都已废了。”张用的声音从院门后边传来。
他这才小心走了进去,却仍不敢踩那些字画,踮着脚尖,尽力选那些空处。进去后扭头一看,张用手里捏着块石炭,立在院墙前,那面墙也已画满了半堵。张用扭过头,脸上也被石炭抹花,见是他,忙问:“你查到了?”
“嗯。”范大牙举起手里那张纸。
“太好了!所知太少,未知太多,算来算去,尽是白算——”张用疾步走过来,一把抽过那张纸,迅即展开,飞快扫过后,大笑起来,“这才对嘛,我算了几万个去处,这一下便缩到三十八个——”
这时,有个人走了进来,范大牙见过,是黄瓢子。黄瓢子也怕踩到地上那些字画,踮着脚选着空处,小心走了过来。
张用扭头问:“你也又问到了?”
“嗯。那个陈六果然说了谎。他说他怕惹官司,才没说真话。”
“真话是什么?”
“他说何奋不是在尚书省府门前寻见的他,那时他在那府门前候差,何奋去了他家,寻见他爹,将那篮桃瓤酥留在那里,他下午回去才见到。那新绸衫也不是何奋给他的,是他自家买的,何奋给他留了五十两银子。”
“这人仍在说谎。”
“哦?”
“何奋要逃,自然早已思谋好。前一天夜里,发生焦船案后,何奋得了钱,应当趁夜立即逃走。他给你们夫妻捎钱,自家摸黑偷偷过来便成,还可当面告别,何必要等到第二天,又转托他人?多一人便多一险,何况还不是亲自寻见陈六,又是转托给陈六的爹,还要冒险去街市上买桃瓤酥?另外,照何奋自幼那气性,这么多年又一直不忘旧恨,他恐怕只为报仇,不会拿那几家的银子。这些银子应该另有来路。”
“这……”黄瓢子瞪大了眼,又惊又蒙。
“你再去问他,这回一定莫再被他骗了。”
黄瓢子点点头,忙转身走了,连地上那些字画都忘了避开,险些撞上一个正走进院门的人,程门板。
程门板看到了地上那些字画,也有些犹豫,张用笑道:“莫怕,踩!”
程门板听了,虽踩着走了进来,脚步却始终有些不安。
“程介史也打问好了?”
程门板点了点头,慢慢将大辽的境况讲了一遍。
张用听后,喜得连连拍手:“难怪阿帚一直未过黄河,我算来算去,都没算到这个缘由。她恐怕正是那个耶律伊都留在汴京的私生女,被人自幼训教成间谍。阿帚捉到紫衣客、偷得工艺图,又拐了天工十六巧,正要北去,却听到大辽内乱,耶律伊都叛逃。她即使能顺利逃回大辽,也没了正主,只能暂且留下,打问其他路径。她要打探消息,必得重回汴京。板牙小哥问到了她原先常去的三十八家官户,紫衣客、守令图等密情,她应该正是从这三十八家官员那里探问到的。再劳烦你们,去这三十八家打问打问,这些天,阿帚可曾去过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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