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念
赵不尤和甘晦一起骑马回城。
他发觉甘晦极关切耿唯,甚而多过自家胞弟甘亮,再看他神色之间,始终有几许孤寂之意。猜测甘晦恐怕在家中常年受冷落,而耿唯也是孤寂之人,便自然生出同命相怜之心。听到耿唯并非行凶者,而是受人胁迫,甘晦浑身一松。
行到观桥,甘晦下马拜别,要回家时,眼中竟又露出犹疑畏难之色。赵不尤心中暗想:如今你家中只剩你一个儿,正是父子之间缓转之机。即便没有转机,也是你自立自新之时。
于是他温声告诉甘晦:“你与耿唯之间,他虽为主,却不知自救,至死都做不得主;你虽为仆,却一心救他,于心胸上,你方为主。放心去,只须记住——喜憎由人,进退在己。”
甘晦一愣,低头寻思片刻,若有所悟,却说不出话,眼含感激点了点头,躬身深深一拜,这才转身走了,脚步似乎略坚定了些。
赵不尤不由得喟叹一声:人生于世,全凭一点心念。可这心念,又时常并非全由自家做主。立定脚跟,谈何容易?但若不拼力站稳,便如耿唯一般,受制于人,害人害己,终至丧命。唯愿甘晦能以此为戒,从此站定行稳。
再一想这一连串命案,他心中更是郁郁。多年来,他都坚执只凭己心,一力行去。这时才发觉,一己之力,实在微弱,如同细草迎狂风。立定脚跟,已属不易,更何谈与这狂风相搏?
但转念一想:我立得定,它便奈何不得我,我便已是胜了。至于能否驱散这狂风,只在尽力,驱一分,便胜一分。至于能胜几分,且随天意。
他心下释然,不再多虑,驱马向家中行去。到了巷口,先去鞍马店还了马,出来后,便见墨儿快步走了过来。
“哥哥,简庄先生也被铜铃毒死了。他得的箱子里,是一些程颐书稿,市面上并未见过。他妻子、小妾昨天早上见到他死,都以为他服的那药害了他,因而没有报官。唯有他妹妹简贞有些疑心,却也没能猜出实情。”
“哦?简庄在服什么药?”
“简贞说,宋齐愈那桩事之后,他哥哥性情大变,先是将自己关在房里,一连两天滴水未进,更未吃一口饭。她们死劝哭求,他才开了门。出来却说,人成不得圣贤,全因一个‘欲’字。功名利禄,他早已放下。唯有食色二字,与生俱来,最是害人。色欲他能割舍,饮食却一日都断不得。他为了断食欲,不知从哪里听来一个秘方,自己寻买些硫黄、砒霜、水银之类的药,合成剂,已经服食了几天,每日饭量倒真是减了不少,人却已被毒得没了形状。无论如何都劝不止,还说再过几个月,自己便能断绝饭食,成贤成圣……若不是我瞧见他房里也有个箱子,里头也有只铜铃,他家人只以为是他自己服毒送的命。”
赵不尤听了,既怜又恨。简庄犯了错,不但不知自省悔改,反倒越发往险僻邪径偏执孤行。这哪里是在修圣贤?孔子何曾这样教过弟子?何曾绝欲断念?他只是要人分辨欲之是非可否,曾明言:“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便是最讲绝欲断念的佛家,也不曾这般自残自毁,佛祖释迦牟尼当年也一样去化缘求食。
他是生生被其师程颐那句“存天理,灭人欲”所毒害。其实,程颐也并非要人断绝人欲,他曾解释分明:“凡人欲之过者,皆本于奉养。其流之远,则为害矣。先王制其本者,天理也。后人流于未者,人欲也。”他只是劝人节制,莫要过度,更莫泛滥不止。简庄这般服毒绝食,何尝不是另一种不知节制、过度泛滥?
赵不尤不知还能说些什么,气闷闷回到家中,却见万福候在院里。
“赵将军,昨晚卑职收到信,立即去拘捕了那冰库小吏邹小凉,将他押至开封府。他胆子极小,未等推官审讯,便招认了。果然是他下的手,先将铜铃偷偷藏在书箱底下,又穿了条细线到窗外,夜里在外头扯动铜铃,引诱老吏开箱查看。他哭着说,是受人指使,并不知那铜铃有毒,以为只是耍弄那老吏。见到老吏昏死,才怕起来——”
“指使者是何人?”
“他说认不得,那人是在街上拦住他,许了他去膳部宴享案的差事。今早我我去礼部打问,他果然被分派去了宴享案,那里一个簿吏年老辞任,空出一个缺来,邹小凉又正好算写得来。面上的确是公事例行,并无不妥。但那是个肥差,掌管柴米酒果出入,多少人盯觑着?越无不妥,便越不妥。只是这底下沟沟汊汊,比汴京城的阴沟暗渠更繁密,实在无从去查。不过,他倒是留意到一处,说那人左手生了六根指头——”
“六根指头?”赵不尤顿时想起彭影儿暗室墙上所画那个六指手掌。
看来,那是彭影儿临死指证。他将自己被困暗室、渴饿而死之恨,妻子与人通奸私奔之怨,都归之于清明寻他去游船上演影戏之人,而那人一只手生了六根指头。
这两个六指人,应是同一人。
此人铺排梅船神仙降世,干涉朝廷吏职差选,这一连串铜铃毒杀命案,自然也是他谋划。连耿唯这等朝廷命官,升降与生死,竟也被他操控,不知此人是何来路?
“说到这六根指头,怕是和瑶华宫那桩怪事有关?”
“什么怪事?”
“几天前,瑶华宫一只狗子不知从哪里叼了块肉在吃,有个女道仔细一瞧,竟是人的手臂。唬得忙去唤了其他女道,从狗子嘴里夺下吃剩的半只手臂。众人又沿着狗子一路拖洒的血迹,寻到后园一丛芍药后面,见土中一大张咬烂的油纸里竟还有另一只手臂,是左臂,那只手是六根指头。”
“哦?你们可去查过?”
“您也知道,那瑶华宫虽为道观,却是贬放后宫嫔妃的所在。当年哲宗皇帝的孟皇后被废后,便幽禁在瑶华宫,至今仍在里头做女道士。那里门禁极严,男子不许踏入。开封府接到这案子,不知如何应对,只得请宫中内侍省代为查问,内侍省差了一名殿头官去了瑶华宫,却未问出个一二,只得带了那一只半手臂出来,交给了开封府。开封府也只查验出,骨节粗大,臂肉粗壮健实,应是男子手臂。男子手臂为何会埋在瑶华宫后园?身体其他部位又在哪里?这些都无从查起,也没有苦主来诉,加之这一个月来,四处怪案蜂起、凶事不断,开封府忙个不迭,便将这桩事情搁下了。可眼下看来,这六指手臂得再查一查。只是,内侍省再靠不得……”
赵不尤想到一人,抬眼朝堂屋内门望去,见瓣儿从帘子后露出半张脸,也正望向他,满眼急切,不住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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