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金妖


冯赛见谭力被杀,出了命案,再不能隐瞒,便去厢厅报了案。

“又一桩?”厢长朱淮山顿时皱起了眉,他原本是个日日读《庄子》的散淡人,这时在原地转了几圈,才想起是要吩咐旁边的小吏曾小羊,赶紧去开封府报案。随后叫书吏颜圆去军巡铺请了两个禁军,跟着冯赛去十千脚店,将樊泰、于富、朱广三人押到厢厅,锁到了后院的一间空房里。

那三人眼圈都仍在发红,见冯赛要走,一起扑通跪下来。樊泰声音越发嘶哑:“冯相公,你一定要捉住那个奸人,万万不能让他逃了!”

冯赛心里也正乱,看三人这样,有些不忍,便答了句:“放心,他逃不掉。”

三人听了,一起连声叩头道谢。冯赛不愿多瞧,忙离开了厢厅。

他骑马进了东水门,来到香染街口,见街角那个书讼摊空着,并不见赵不尤,便来到旁边的秦家解库,四个壮汉手执杆棒守在门边,冯赛知道是秦广河派来保护那八十万贯。他下马进店,找见店主严申,要回那只钱袋,又向他打问讼绝赵不尤。严申说多日未见赵不尤来书讼摊。冯赛又问了赵不尤住址,谢过之后,便提着钱袋出来,那四个壮汉忙过来护住。等他上了马,四人也立即上马,仍将他护在中间,一起进城赶往秦广河那里。

来到秦家解库正店,秦广河和绢行行首黄三娘、粮行行首鲍川早已候在一楼的厅里。三人一见冯赛,全都迎了出来,又喜又有些疑虑不信。冯赛将袋子解开,取出几叠便钱拿给他们看,三人这才一起长舒口气。秦广河说:“我们三个已经商议过,剩余的二十万贯,三家平摊,一起填还。这些钱放在任何地方,都是祸患,车子已经备好,咱们这就去太府寺还掉它。”

三人上了一辆厢车,那四个壮汉仍护着冯赛,一起来到太府寺市易务。那务丞已得了秦广河的信,冯赛一行赶到时,他穿着绿锦公服,正站在厅前台阶上来回踱步、搓手等候。冯赛才下马,刚将钱袋提过去,那务丞已一把夺过去,颤着手,急急解开绳子,一把抓出两叠,唰唰验过,又抓出几叠,见的确为真,这才哈哈怪笑起来,眼里竟笑出泪来。半晌他才发觉自己失态,忙收住狂喜,高声唤来几个文吏,将钱袋提进去清点入账。而后才让冯赛诸人跟他进去,先签过八十万贯缴还文书,接着又与秦广河、黄三娘、鲍川三人签下剩余二十万贯赔补官契,仍由冯赛作牙证。那务丞这回极其小心谨慎,办完这些公文出来,已是下午。

了结了这桩大事,冯赛浑身轻了不少,但心里仍坠着其他忧虑,便别过三位行首,骑马赶往城外箪瓢巷。

他要去向赵不尤打问梅船及紫衣客一事。邱迁去应天府查探出来,冯宝穿了耳洞,身穿紫衣,上了那梅船。清明那天正午,梅船发生神仙异事,船上死了许多人,冯宝却不在其中。

上午在谭力藏身的那只船上,冯赛等樊泰哭罢平息之后,仔细问了紫衣客一事。

樊泰说:“这桩事是由姓柳的奸人指使,谭力做成。清明那天,天未亮,谭力带了一个篙工,驾船赶往下锁税关,泊在税关上游附近岸边。等梅船到税关停下来,税吏上去查检时,谭力打开左边舱门,驾船驶了过去。经过梅船时,他叫篙工撑慢了船速。梅船中间舱室窗户里爬出一个人,跳到了谭力船上,正是那个紫衣人。谭力载着那紫衣人往下驶了几里路,而后又折回来,泊到虹桥附近,等候那姓柳的奸人。那奸人却被炭商捉走,没见到紫衣人。”

“那紫衣人是什么模样?”

“年纪瞧着二十来岁,模样十分俊俏,只是双耳像妇人一般,穿了耳洞……对了,这时想起来,那紫衣人面目和冯相公您隐约有几分像。”

冯赛心里一沉,恐怕真是冯宝,忙问:“没人逼迫他,他自家跳上谭力船上的?”

“谭力说,经过那窗口时,见那舱房里有两个人,一个是税吏,另一个似是税监。但他们只是站着瞧。那紫衣人跳船时,虽有些紧忙,却不似逃跑。他到了谭力船上这许多天,并没有捆着,他也从没想逃过。”

“他可说了什么?”

“没有。不论问什么,他都不答言,似乎是个哑巴,只呆坐在船舱里,有时瞧着又有些焦闷。不知他是何来历,姓柳的奸人要他做什么?如今姓柳的奸人杀了谭力,劫走了紫衣人,这仇便是死一千回,也要报!”

冯赛纳闷之极,李弃东为何一定要捉冯宝?冯宝的举动更是令他惊诧。照冯宝素来性情,莫说在一只船里躲这许多天,便是半天,冯宝也受不得。不知冯宝是中了邪,还是受了蛊惑。更不知,那梅船究竟藏了何等隐秘?

他一路反复思忖,却丝毫想不明白其中情由。赶至箪瓢巷时,天已黄昏。他向街角茶肆店主问到赵不尤的家门,驱马进了巷子。来到那门前,见只是一座寻常院落,不禁有些诧异,堂堂宗室皇胄,竟住在这等简朴之处。

他下了马去敲门,开门的是个中年仆妇,那仆妇说赵不尤清早便出门了,不知何时回来。冯赛只得谢过,本要去街口茶肆坐着等,但一想,下锁税关那税监姓胡,家离此不远,往南二三里地。清明那天,冯宝跳上谭力船时,那胡税监在梅船那间舱室里,不如先去他那里问一问。

他踏着暮色,驱马向南。赶到胡税监住的那条石磨街时,天色越发昏麻,街边店肆都亮起了灯。刚转过街口,一眼瞧见前头有个人,骑了匹马,昏暗中看背影,正是那胡税监。他忙要驱马赶上去,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铜铃声,随即有人疾奔而过,险些惊到他的马。

冯赛忙挽住缰绳,那人却毫不停步,继续疾奔,装束更是奇异:头戴一顶金道冠,身披一领紫锦大氅,迎风乱展;手里举着个铜铃,不住摇动。那人奔到胡税监马前,转身拦住。胡税监忙勒住了马,那人手臂急振,铜铃摇得更响。

冯赛忙驱马走近了些,映着旁边酒肆的灯笼,隐约见那人装扮得如同妖异妇人。身穿紫锦衫,脸涂得雪白,眉毛细黑斜弯,嘴唇又抹得艳红。两耳边莹莹闪亮,挂着两只金耳坠。他站在胡税监马前,隔了几尺远,摇动铜铃,嘴里念着咒语,随后将铜铃指向胡税监,胡税监竟惨叫一声,跌下马来。

那怪人却迅即转身,又向前疾奔。他前面不远处有辆厢车正在缓缓行驶,怪人奔到厢车后,抬脚一蹬,蹿上了车顶,略一俯身,竟凌空飞起!

冯赛惊在原地,见那人在空中如同紫翼大鹏一般,飞了一丈多远。那厢车里一个妇人被顶篷声响惊到,掀开窗帘,探出头来,也惊望向空中那飞人。

前面又是个街口,中央立着一座木架钟楼,架上悬着一只铜钟。那人竟直直飞向那铜钟,“当”的一声,撞个正中,其间似乎还夹了“砰”的一声爆响。随即,那人轻飘飘落下,如一件空衣。

街口顿时响起一阵惊呼,冯赛顾不得地上的胡税监,忙驱马奔了过去,街边的人也纷纷跑了出来。冯赛奔到近前,跳下马,跑到那钟架下看时,却不见那怪人踪影,地上只落了一顶金道冠,一件紫锦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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