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失声
梁红玉见过许多谭琵琶这等人。
这等人越卑弱,便越盼着能欺辱他人。从那欺辱中,才能找回些自家原本便没有的自尊。
那天,她被谭琵琶玩辱后,丢在岸边,若非附近一对船家夫妇相救,恐怕已冻死在那雪泥里。她原本当即便要去报仇,杀了谭琵琶。但一想,落到这烟花窟里,这身子便再由不得自己,这等玩辱不知还要遭逢多少回。若受不得这命,想保住身体之洁,眼下便该自行了断。若不愿死,便得忍着挨着。两条路,前者痛快,后者难。选哪一条?
她思寻良久,终于还是选了后一条:父兄已背了怯战罪名而亡,我不能再临阵脱逃。我得让天下人知晓,我梁家不论男女,皆非怯懦之辈。至于这身子,能惜则惜,能洁则尽力洁。若实在无能为力,且由它去。毕竟只是个皮囊,暂寄其中,终将还去。到头来,终归尘土,只余一把枯骨。
至于谭琵琶,自然得狠狠惩治。但她不再怨恨。如同粪蝇,哪里配得上恨?
于是她开始细心留意,却没想到,这机会来得这般快。前两日她到前头见客,仍是上回那几个贵要子弟,却不见谭琵琶。那几人说谭琵琶骑马扭到了胯骨,这几日在西郊庄园里休养。她听了梁兴的计策,立即想到谭琵琶。与梁兴商议好后,他们便各自趁夜离开了红绣院。
她刚跳下墙,便觉到对面暗影中躲了个人。她装作不知,朝巷口走去,那暗影也悄步跟了上来。走到巷口,她一眼瞧见楚澜的贴身护卫管豹,独坐在对面茶摊上,便停住了脚步。身后那人也倏地躲到了路边一棵柳树后,看来和管豹并非一路人,应当是摩尼教徒。正好,不必费力两处去寻。
她便招手唤过管豹,将他引到那柳树附近,让管豹传话给楚澜,明晚到金水河芦苇湾船上交接紫衣人。柳树后那人自然也听到了。
说罢,她便望城里走去。走了一阵,发觉身后又有人跟来,听脚步仍是刚才那暗影,似乎是个女子。这女子听到了那些话,恐怕是立即传信给附近同伙,自己又紧忙避过管豹,绕道追了过来。梁红玉心想,且让她先跟着。
到城里时,天已微亮。她有些困乏,想到今晚还有一场恶战,便在御街边寻了一家客店,挑了间宿房,进去一觉睡到了傍晚。醒来后,到窗边偷偷一瞧,见街对角有个提瓶卖茶的布衫女子不时朝这边瞅望,看身形正是昨晚那女子。虽然衣衫破旧,满脸汗尘,衣领下却露出白皙皮肤。梁红玉不由得笑了笑,这女子恐怕是摩尼教那个明慧娘。
她回身开门,出去讨了盆水,随意洗了把脸。出去到街上寻了家胭脂店,买了些上等胭脂水粉。那卖茶女子一路都在跟踪。她心中暗乐,装作不知,回到客店里,先吃了碗素面,后叫店家打了盆水,借了面铜镜。细细梳洗过后,匀脸、描眉、画唇、贴花黄,换上包袱里一套朱衫红裙,将自己装扮得明明艳艳,而后出去让店家替她雇辆车子,店家见了她这新貌,惊得说不出话。半晌才回过神,忙跑去唤了辆厢车来。上车时,她见那卖茶女子躲在墙角觑望,心想,你也累了,接下来便不能再让你跟着了。
她在车中吩咐那车夫,先往东快驶了一段,又向北穿进巷子,连拐了七八道,确认甩开那卖茶女子后,才下了车,拿出七八钱一块碎银,让车夫继续往北,到景灵宫东门等候。自己则穿出巷子,另寻了一个车马店,又雇了一辆车,坐着赶往西郊谭琵琶那庄园。
到了那园子时,天已黑了。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将里头的药粉倒在左手手心,握住拳。右手拎起包袱,让车夫在此处等候。下车走到院门前,让门人进去通报。半晌,一个仆人引着她穿庭过廊,一路走到后边花园。只见树上池边挂满各色灯笼,一片牡丹花丛中,摆了一张锦屏乌木绣榻、一桌酒菜。谭琵琶穿着雪白衫裤,斜歪在枕上。七八个艳色女子环侍左右。
梁红玉一见谭琵琶,顿时冲起一阵愤辱。她强力抑住,将包袱放到地上,上前拜见赔罪。
谭琵琶悻悻盯着她:“你拿什么来赔罪?”
“崔妈妈吩咐,无论谭指挥有何吩咐,都不能违逆。”
“又是崔妈妈吩咐?她若不吩咐,你便要违逆?”
“红玉不敢。红玉出身将官之家,不通行院礼数,冒犯了谭指挥,有罪本自当罚。谭指挥已惩戒过红玉,红玉也已痛心悔过。恳请谭指挥海量宽宏,饶过红玉。谭指挥若不嫌红玉粗颜陋质,从今以后,红玉必会甘心诚意服侍谭指挥——”说着她从榻边桌上取过一只汝窑天青莲花酒盏,趁势将手心里的药粉抖进盏里,随后拿过酒壶,满斟一盏酒,走过去跪到榻前,双手恭呈给谭琵琶。
谭琵琶却并不理会,仍盯着她,半晌才懒懒问:“这杯酒,仍是崔妈妈吩咐的?”
梁红玉情知谭琵琶是在有意戏辱。若顺了他意,他定会加力羞辱;若逆了他,则会勃然发怒,绝不会吃这盏酒。她心中急忖,忽闪出一个主意,忙抬眼望向谭琵琶:“这一盏,并非妈妈吩咐,也不是敬给谭指挥——”
“哦?那是敬给谁?”
“这一盏酒是敬给令尊大人——谭节度使,唯愿谭节度使在江南运兵如神,及早平定乱贼。父子连心,请谭指挥代为饮下这杯降贼得胜酒。”
谭琵琶果然立即坐起了身子,犹豫片刻,伸手接过了那盏酒,分作三口,饮了下去。
梁红玉忙趁机取过酒壶,又替他斟满:“这第二杯,是敬令尊大人福寿康安、鸿运常吉。”
谭琵琶只得又一口饮尽。梁红玉不容他思索,忙又斟满:“这第三杯,是敬谭指挥,子承父志、家业恒昌。”
谭琵琶听了,不觉露出笑,又一饮而尽。三杯酒落肚,药性随即发作。他刚要开口说话,面色忽然一变。梁红玉忙装作去接酒杯,用身子遮住。那酒里的药唤作“戟人咽”,服下后,能令人喉舌肿胀、胸促气紧,不能言语,重者甚至能窒息而亡。梁红玉没敢多用,却也已经见效。她凑近谭琵琶耳侧,轻声说:“酒里有毒,若想保命,就点头。”
谭琵琶忙点了点头。梁红玉有意放声笑起来,高声问:“谭指挥要她们全都退下?”谭指挥又点了点头。梁红玉转头对那些侍妾说:“你们都退下吧。”那些侍妾有些生疑,却不敢多问,只得纷纷离开。梁红玉见她们大半走远,又大声说:“谭指挥这么性急?这就要回房里去?”谭琵琶连连点头,梁红玉趁势扶起他,拎起包袱,转头唤住一个使女:“你在前头引路,谭指挥要回房歇息。”谭琵琶腿伤未愈,走路仍有些跛,梁红玉便搀住他,跟着那使女绕过花径,走进一间布置繁缛奢丽的卧房,扶到了锦帐雕花大床上。
梁红玉让那使女出去,闩上门,回头却见谭琵琶满脸惊惶,挣扎起来要逃。她走过去,一把将他推倒回床上,轻声笑问:“欺凌羞辱女子,很快活?”谭琵琶口中呜哇,慌忙摇头。梁红玉继续说:“不过,我不杀你,由上天来断你生死。你老实听命,才得活命。”谭琵琶满眼惊惶,连连点头。
梁红玉解开自己那包袱,取出一根粗针,在谭琵琶两耳耳垂上各刺了一针,扎出两个耳孔。谭琵琶疼得呜哇怪嘶。梁红玉忙娇声高唤:“谭指挥,你慢一些!轻一些!”边唤边在谭琵琶耳洞上抹了些金创药止住血。从旁边衣柜里翻寻出一件紫锦衫,给他套上。她一直纳闷紫衣人为何要穿耳洞,顽性忽生,将自己那对红玛瑙耳坠摘下来,戴在他两耳上。又找了两根衣带,将他手脚都绑了起来,用锦被遮好,先轻声说了句:“乖乖等着。”随即又放高声量,“妈妈吩咐,不许在外头过夜。谭指挥好生歇息,改天红玉再来侍奉你。”
她转身见墙上挂了把宝刀,便摘下来裹进包袱,吹灭房中几根巨烛,出去带上了门。那个使女竟还守在门外,她便悄声说:“谭指挥已睡下了,莫要惊动他。你送我出去。”
那使女引着她出了院门,车子停在墙边。她走过去正要上车,心口忽然一抽,想起自己刚才屡屡与谭琵琶近身相触,再受不得,忙奔到旁边树丛里,弯下腰呕吐起来,呕得肝肺都要吐出,泪水也奔涌不止。已不知是在呕吐,还是在痛哭。良久,才渐渐歇止。
她扶着树平息了一阵,掏出帕子拭净脸,才回去坐进车子,低声吩咐车夫:沿着河岸向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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