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求助


善胜者不争,善阵者不战。

——《棋经》

范大牙离开丑婆婆药铺,不知还能去哪里查问砧头老孙女儿阿善的下落。

天上飘起细雨,牛毛一般钻进脖颈,浸起丝丝凉意,牙齿又开始一阵阵作痛。他想回家去歇息,可一想娘说那人今天要去家里等着见自己,心里一阵厌拒,不由得停住脚,站在街头,怅茫茫望着匆匆路人,竟觉无处可去、无路可走。他不由得悲怨起来,做人为何会有如此多不如意,受这些烦难又是为了哪般?倒不如做一株草、一块石,无心无情,任从冬夏。

远处观音院那边传来一阵暮钟声,以往他始终纳闷,有些人百般富足,却宁愿出家,受那等清苦。这时却忽然明白佛家所言,生即是苦。但凡是人,无论再高再强,恐怕总免不得烦恼苦楚,有了这般,便缺那般。更何况如自己这等微贱之人,几乎寻不出一桩如意事来。他心里一阵灰冷,忽而极想脱了这一身吏服、剃去这一头黑发,去做一个清静和尚。但一想到那已经显出老态的娘,哪里忍心抛下?那人说要带娘去淮南享福,不知是不是又在诳娘?若是真的,我便没了牵绊,正好去出家。只是,那人家里已有妻室,娘去了算什么?那妻室容得下娘?我娘在自己家中,事事都由自己,去了那里,势必处处都得赔小心,这又何苦?

他心里七转八绕,正在起伏纠结,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回头一瞧,是丑婆婆药铺的伙计,似乎名叫阿奇。

“范哥,我知道阿善去哪里了。”

“哦?”范大牙忽然想起,刚才在药铺里打问阿善时,阿奇一边招呼买主,一边不住侧耳听他和管账对话,看那神色似乎极在意阿善。

“上个月月头,有天傍晚,店里包药的草纸没了,总管让阿善去买,我也正巧去给一个官宅送药,就在她后边走。没走十来步,便瞅见一个中年男人拦住了阿善,拉着她到墙角边说了一阵子话,瞧着鬼鬼绰绰的。第二天,阿善就辞工走了。”

“那人你可认得?”

“认得,是彩画行的丹粉刷匠人,姓仇,人称仇蝇子。我原先帮工的那家药铺就是他粉刷的。不过,我瞧着阿善似乎并不认得他。”

“那人住在哪里?”

“原先似乎住在城南靠近陈桥门的白柳巷,不知搬了没有?”

范大牙听了,心头又亮起一线光,忙道了声谢,转头望城南快步走去。心里不住说:我不能让那人把娘带走,我得做好差事,尽力往上升,多挣些银钱,让娘跟着我享些福!

他一路小跑着,赶到白柳巷,问到姓仇的粉刷匠人果然仍住在巷里。他去敲门,开门的是个五十来岁的男子,身穿蓝绸褙子,身形矮胖,脸上有些纳闷,嘴边眼角皱纹却勾出一副古怪神情,似在谄笑,又有些倨傲,闪烁不定。范大牙一见心里便不舒坦,这等人他见过许多,生性势利,眼逐高低,脸色因人而异,随时变换,久而久之,生成这副模样。

“你可姓仇?彩画行匠人?”

“是。你是……”

“我是开封府公差。来问你一件事。”

“哦?什么事?”

“你可认得一个姓孙叫阿善的女子?”

“孙阿善?不认得。”

“上个月月头,你到丑婆婆药铺,拦住一个女子说话,这事你不记得了?”

“丑婆婆药铺?”姓仇的眼皮子不住地翻眨,半晌才装作恍然,“哦……你说的是那个妇人?我那天去买药,寻不见丑婆婆药铺,跟她问了问路。她有什么不妥么?”

“只是问路?”范大牙见他目光闪烁,越发起疑,“问路为何要拉她到墙角说话?有什么见不得的事吗?”

姓仇的面色一窘,随即龇牙笑起来,笑得像老油勺一般:“我听她说在药铺帮工,我家里正缺个妇人使唤,我瞧她模样干净,性情也和顺,就问她愿不愿去我家,情愿多给些工钱,她却没答应。我也便作罢了。”

“你没雇她?”

“她不答应,我哪里强求得来?”

“之后再没见过?”

“没有。”

范大牙见他死咬定了口,便没再作声,道了声打扰,便转身离开。走了十来步后,他猛然回头,姓仇的正在那里伸头张望,顿时一窘,忙龇牙笑了笑,随即转身进门了。范大牙越发认定,此人藏了见不得光的勾当。只是这等人的嘴极难撬开,除非寻见确凿铁证,否则他只会抵死不认。

他边走边思忖,却寻不出好法子,忽然想起一个人,张用。那桩萝卜案里,张用并没去凶案现场,却能猜出箍桶匠马哑子是自杀、所用匕首藏在桌板下。不如去求求张用,或许能得些启发。于是,他快步出巷,向北行去。在巷口险些撞上一个人,一张脸生得木瓢一般。

撞上范大牙的是黄瓢子。

黄瓢子连着探访了彩画四家,没瞅见丝毫不妥。最后去解绿夏家时,还扰得正在描画的夏芭蕉描错了一笔,险些招来一通骂。他赶忙连连道歉,急急逃了出来,在路上不住摇头苦笑。恐怕张用真的是在戏耍自己,不过,能被作绝戏耍,倒也难得。何况也不算白跑,各家都去拜问了一遭,也算尽了礼数。

见天上飘起细雨,他原本要回家,但心里始终有一丝不踏实,作绝张用再疯癫好耍逗,也不至于无缘无故寻到我,何况典家二儿典如琢的确死得古怪。行到城南,他想起丹粉刷仇家。

丹粉刷自古即有,最常见,比黄土刷高一阶,主用土朱粉和白灰浆,以红白二色刷饰楼宇房舍,略装饰一些图纹。京城丹粉刷由仇家当头,如今的家主仇伯辉已经年过五十,手艺自然老到,为人更是圆熟,最会应景凑趣、巴附帮衬,人都叫他“仇蝇子”。但凡强过他的,便是没缝也要强钻出道缝,软贴硬凑上去,再冷的人,他也能磨出几分热气来,因此,他在彩画行里上下通熟、左右热络,尤其彩画五装那几大名家,更是奉承得殷勤。这两年,杂间装黎百彩势头最盛,他便每日都赶到黎家,有事出力,无事陪话,侍候得极尽心。

黄瓢子想,那几家若真的有事,仇蝇子恐怕是头一个知情人。只是仇蝇子对低过他的人,连鼻孔里哼一声都嫌耗精气,黄瓢子一向不太敢靠近此人。他犹豫再三,还是决意去一遭,能打问出些什么最好,打问不到,至多也不过再受一回冷脸。自己是鞋底不怕尘、砖石不怕踩,损不得什么。只可惜,姜豉没多带一罐来。

他忐忐忑忑来到仇家,小心敲开了门。果然,仇蝇子只开了道门缝,一见是他,面色顿时塌冷下来:“黄瓢子?有事吗?”

“寒食没来拜问仇大伯,今天来补问一声安。”

“哦,谢了。你回去吧,我这里没有活计给你。”

“仇大伯!”黄瓢子见他要关门,忙凑近半步,“我听着,咱们彩画行似乎遇到些事,仇大伯听说没有?”

“啥事?”仇蝇子目光一寒。

“只听说是彩画五装那几大家……”

“究竟啥事?你听谁说的?”仇蝇子神色越发有些惕意。

“嗯……只是偶然间听人说起,也没太听真……”

“好端端能有啥事?人穷闲心多!”

仇蝇子砰地关上了门,黄瓢子被震得一哆嗦。

胡小喜赶到云骑桥,还了驴子,小心来到程门板家的簟席铺门前。

程门板让他查问泥炉匠江四的死因,他却无意间得遇银器章家的使女阿翠。他常听人说艳遇,却从没福气遭遇过。昨天傍晚不小心闪了腿,竟得阿翠悉心照料。今天上午,他又跑到银器章家,阿翠仍一个人在那大宅院里,见了他,有些欢喜,却又有些怕羞。那对大眼睛水闪闪地瞅着他,又娇又灵,更有些可人的怜,让他心里一阵阵酥痒。

两人关了院门,坐在厅前的石阶上说话,无非说些吃食、衣裳、节庆耍处、京中风物。阿翠极善言谈,再寻常不过的物事,在她嘴里都勾描得无比有趣,胡小喜也听得极有兴致。他从没想到男女之间竟能如此干净投契,连邪念都不敢也不忍乱动了。到了午间,阿翠去整办了几样菜,搬了张小桌摆在院中大柏树下,虽然只是寻常蔬肴,胡小喜却觉得如同天上仙筵一般,四目对视,未酒却醉。

吃过饭,两人又继续谈说,直到天上飘起细雨,他才惊觉过来。自从得了吏职,他偶尔也贪耍躲懒,却从未这般浑然忘怀过。想到程门板那张脸,兴致顿时被浇冷,忙起身告辞。阿翠虽未说什么,眼里却有几分不舍。胡小喜见了,心里又一颤,却只得骑了驴子匆匆赶到程门板家。

一路上,他想了许多说辞,又怕被程门板识破,忐忐忑忑走进簟席铺,迎面却见程门板大步走了出来。他刚要开口,程门板却已先吩咐起来:“我正要去寻你。你赶紧去彩画行查问,是否有一家人失踪不见。”

他见程门板神色有些急切,小心问:“介史,这是新案子?”

“嗯,昨天五丈河边发现一只焦船……”程门板竟比常日耐心,细讲了一遍案情,最后说,“那年轻男尸衣裳滴有油漆涂料,应该不是彩画匠人,便是壁画匠人。你立即去彩画行查问,我去壁画行。这是尸检簿录,你也细看一看,瞧瞧能不能发觉什么线头。”

他怕程门板问起泥炉匠江四,接过那几页簿录,答应一声,忙转身出门,快步向北,赶往彩画行行首家。雨虽不大,到五彩史家时,衣裳已经浸湿。开门的老仆见他是官府衙吏,便引他进去见主人,却是个细高身材的年轻男子,神色瞧着有些拘谨。胡小喜记得行首史大雅有五六十岁,便问:“我是开封府公人,有桩案子牵涉到你们彩画行,史行首没在家?”

那年轻男子听了一惊,但随即微挺了挺身,清了清嗓:“我爹出门访友去了,行里的事暂由我打理。不知府里要我们做什么。”

胡小喜见他摆出一副管事人的神气,乳犬初学吠人一般,险些笑出来:“能否请你去行里查问查问,可有一家五口失踪不见的?”

“哦?姓什么?”

“正是不知,才要查问。”

“好,我立即派人去问。老江,你叫庄六他们几个来。”

“多谢!明早我来收回音。”

胡小喜转身出来,想到昨天一夜没回家,便快步往家赶去。行到开宝寺前,天已昏黑,又下着雨,夜市却仍旧纷纷设摊开张。他浑身寒飕飕,便去一个食摊前买了两个和菜饼,要了碗盐豉汤,热腾腾吃了个饱。见雨还不住,又舍不得买伞,跟那摊主讨了张油纸,遮在头顶。行了一段,见一个摊上在卖油煎蛤蜊,鲜香气直扑鼻。他心里一动,想起阿翠上午说爱吃这个,她这时一个人在那大宅院里,恐怕正在孤恓,这里离得又不远……他心里一甜颤,忙数了十五文钱,买了半斤,用油纸包了,兴昂昂望蔡市桥走去。才走了半截路,却见前头一个背影瞧着眼熟,到一家酒店灯笼下才看清是范大牙。他忙赶了上去,猛拍了一下,范大牙惊了一跳,回身见是他,恼得捣了他一拳。

“你这是去哪里?”他笑着问。

“嗯……”范大牙含糊了一阵,才说去寻作绝张用求解个难题,而后大致讲了讲独眼田牛和砧头匠女儿阿善的事。随即一眼瞧见他手里那个油纸包,反问:“你是去哪里?”

他一慌,忙随口应:“巧!我也是去求作绝,程介史又摊了个命案,极难解。”

“那正好。”范大牙龇着牙笑起来。

胡小喜一眼瞧见他门牙缺了一块,若是平日,早笑了起来,这时却全没了兴致。

张用一连声笑个不住,他自己都没想到,今晚竟会如此热闹。

昨天回家后,他钻进后边工坊便再没出来。他在朱克柔家算好了水运仪象台各个木轮的尺寸,回来后,又细细复算了一道,之后便开始描画图样。大大小小数百个木轮、木架、铜枢、铜球、水筒、水箱……组配起来,极费心力。他浑然忘记一切,不停描画,不知画了多少稿,地上丢满了废稿。直到鸡鸣,才终于画好。他瞧着那图,哈哈笑了两声,随即困倒,趴在桌上睡死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有人轻轻将他拍醒,睁眼一瞧,是乐器名匠于仙笛。

几年前,当今官家重定雅乐,由于声律乐器自古以竹管黍粒定音准,但古今尺寸长短有变,竹管粗细难定,黍粒又大小不均。因此,有宋以来,朝廷虽然屡次考证修订,却始终五声难准、八音不协。当今官家最重礼乐艺文,继位以后,命文臣乐工齐力修订雅乐。丞相蔡京破除先儒累黍旧规,说夏禹制乐,以身为度,因此奏请以天子指节为律度,铸造帝鼐、景钟,编订新乐,赐名《大晟》,颁之天下,播之教坊。当时,于仙笛受命造钟,张用则时任官中铜器作大作头,钟磬所需之铜,由张用督炼。两人由此相识。

张用见于仙笛精通乐律,为人又淡静,极赞赏。乐律又与五行、术数相通,他最好这些高妙技艺,总忍不住探问,便向于仙笛请教。于仙笛也毫无吝惜,倾心解说。两人故而成为好友,常日里却极少见面。上回相见,还是去年夏天在琴奴那里。于仙笛为琴奴制了一张新琴,琴奴又嘱托画奴何扫雪,请李度在莲池中替她起造一座琴亭,又求张用替她制作一张琴几。亭几都造成后,她邀三人同赴琴会,众人欢聚了一场。

于仙笛望着张用,歉然一笑:“你院门没关,唤了半晌,没人应,我便自己走进来了。”

张用大打了个哈欠,见于仙笛神色不似常日那般清和,忽然想起那桩事,笑着问:“你是云外客,无事不登门。你自己的难事,不会来烦我。是为你家小妹?我也正想去寻你。”

“哦?你知道了?”

“嗯。不过,你家妹婿自尽,我一无所知。你应该知道了些内情,却理不出原委?”

于仙笛忙把所得知的讯息细说了一遍,而后皱眉叹息:“与婢女私通,算不得什么大不得的事,不知那妇人跟鄙妹婿说了些什么,竟令他寻了短见。撇下舍妹,至今郁郁寡欢。我们原本要接她回家,她却又怀了典家骨肉,如今进退两难。”

“那婢女你找见了吗?”

“没有。”

“嗯……这事……”张用正在琢磨,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嚷叫,出去一瞧,是毛毬夫妻两个,慌慌张张地奔了进来。

“张作头,你托的那桩事,我实在做不得!”毛毬苦着脸,前不搭头、后不着尾地诉起苦来,说了半晌也说不清,幸而他浑家在一旁打断,接过去将事情经过讲了出来。于仙笛在一旁听着,极吃惊,却仍能沉住气,没有开口问扰。

张用听到典如磋反绑了毛毬,心里一沉,不由得弹响舌头,摇头叹道:“迟了,迟了。恐怕已经做下了。”

“什么?”毛毬夫妇一起问道。

张用正要答言,又有个人走了进来,是黄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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