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毒杀


故辩义行权,然后能以穷通。

——王安石

暮色中,冯赛匆匆向鲍宅赶去。

替汪石担保的三大巨商中,就只剩粮行行首之子鲍川了。

粮行行首鲍廷庵于正月间刚刚亡故。关于鲍廷庵的死,当时还闹腾了一阵。鲍廷庵有两个儿子,长子鲍山,幼子鲍川。正月间,由于京城闹粮荒,鲍廷庵派幼子鲍川去河东一路寻粮。鲍廷庵受了春寒,痰症旧疾发作,长子鲍山在病榻前服侍。有天,众粮商聚在一起,紧急商议粮荒的事情,将鲍山也请了去。等鲍山商议完回去时,鲍廷庵已经病故。死状极其狰狞,眼珠凸出,脸色黑紫,七窍渗出黑血,一看便知中毒致死。

鲍山急忙报了官,粮行行首在京城地位显赫,开封府立即紧急查问。问遍了上下内外人等,却找不出凶手。最终无意中发现一个疑窦——

粮行那天紧急商议,赴会的二十几位大粮商前一晚都收到邀约口信,甲是从乙那里听来,乙是从丙,丙是从丁,丁又是从甲……绕了一个圈儿。见面时,大家都只顾着商议粮荒的事,谁都没有提到这事。后来开封府查问时,几个粮商才说起这事,彼此一对,二十几个粮商全都说,自己并没派人传口信。再一问,传口信的都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厮,以前并未见过。

什么人会做这种事?这件怪事启发了开封府,不由得疑心起鲍廷庵的长子鲍山。所有粮商中,那次商议结束后,只有他家中发生大事,而且是毒杀案。服了毒的人,剂量不同,毒发时间长短也不同。鲍山早晨服侍父亲吃过药后,急忙赶去赴会,她母亲和两个小妾守在病榻前。鲍廷庵是接近午时毒发,这期间只喝了两口水,屋中也始终至少同时有两人,那只喝剩的水杯一直放在小桌上,放下后再没有动过,里面并没有毒。

毒药自然是投在早晨的药汤中。剂量只要掌握得好,便可以让毒药在一两个时辰后才发作。

另外,开封府在盘查过程中得知,鲍廷庵两个儿子中,长子鲍山资质平平,性子却有些执拗;幼子鲍川则很有才干,性情也活泛灵通。因此,鲍廷庵一直更疼幼子鲍川,曾数次流露将来家业恐怕得由幼子主持才成。

开封府断定,鲍山怕家业被弟弟夺去,趁弟弟远出,毒杀父亲。并买通一个传信小厮,给自己及粮行各大商人传出召集口信,让自己出门赴会,以避开嫌疑。

开封府羁押鲍山,虽然鲍山抵死不肯招认,开封府仍判其毒杀亲父、罪当弃市。案卷上报大理寺,大理寺核准判决,又交由刑部最终裁决,刑部却认为此案尚有诸多疑窦,将案子驳了回来。

这时鲍川也得到家中急信,从山东火急赶回。为救哥哥,到登闻鼓院击鼓鸣冤。开封府只得重新推查,但此后再找不到其他证据,鲍山也一直被监押在狱中。

孙献把管杆儿、黄胖、皮二支开,让他们分头去查是谁背后做局陷害蓝猛,吊着他们。他自己慢悠悠往虹桥那边走去,是时候去拜访拜访蓝猛的哥哥蓝威了。

暮色渐起,蓝威那小酒肆在汴河北街中段,又不临河,孙献走进去时,见店里空落落的没有客人。蓝威坐在一张桌上,他媳妇打侧坐在旁边,桌上摆着两碟菜、一瓶酒、两只酒盅,夫妻两个正在对饮。不知蓝威说了什么,那妇人咯咯咯地笑着,伸手在蓝威额头戳了一下。

孙献见他们两口子如此亲热,想到自家那碎嘴叨叨妇,不禁有些羡慕。两口子笑得欢畅,他进去都没发觉。孙献咳了一声,两人才被惊动,一起回头望过来,都有些发愣。那妇人忙先站起身笑着迎问:“客官吃酒还是吃饭?”

“先吃些酒。一角小酒,切半斤肝时件,再要一碟波丝姜豉……”各类卤煮凉切出来叫“时件”,下酒最好。

孙献说着坐在另一张桌旁,见蓝威一直望着自己,似乎是认得自己。他想了想,蓝猛倒是见过两回,他哥哥蓝威应该没有。

“相公可是姓孙?”蓝威忽然开口问道。

“是。店家认得我?”

“孙相公常在这一带往来,见过不少回。舍弟也曾多次言及孙相公和孙老相公呢。”

“店家弟弟是……”孙献本要绕弯打探,见他主动提起话头,轻省不少。

“他是孙老相公的下属,叫蓝猛。”

“蓝库监?”

“是。舍弟时常感念孙老相公的厚待。”

这时,那妇人端着酒菜出来了。孙献仔细打量,见她年纪三十上下,比蓝威年轻许多,而且眉弯眼媚,颇有些姿色风情。

“店家既是蓝库监的兄长,得好生敬几杯。这位嫂嫂,将酒菜摆到你们那桌,如何?”

妇人一愕,端着托盘望向丈夫,蓝威局促一笑,起身道:“不好叨扰孙相公的,该我敬孙相公才是——再去切盘羊肉来。”

妇人似乎有些不情愿,摆好酒菜后转身进去了。蓝威过来坐到孙献对面,拿起酒瓶替孙献斟上酒,自己也倒了一杯:“承蒙孙老相公多年看顾之恩。这一杯,代舍弟敬孙老相公和孙相公。”

“蓝兄说到哪里去了?亡者为大,该先敬蓝库监一杯……”孙献举起杯望天一祝,随即将酒洒到地下。

“舍弟当不起的。”蓝威忙道。

“平日看蓝库监,体格也还康健,没想到竟走得这么仓促。”

“他本就有这风症,又突然遇到那等惊吓……”

“说到那事,我父亲也是无辜受了冤屈。”

“是啊,想想就不由得人不气闷。那老天要收库钱,干库监巡卒什么事?这些年朝廷糟践多少钱?金涂墙,银铺地,一棵东南竹木运到京城,耗的钱,便是上百上千百姓一年的衣食。那些库钱飞走,是上天警示,若再这么下去,恐怕连这天下都难保。那些官儿却不自己反省悔过,只知道拿下面这些人遮掩挡罪……”

孙献见他起先始终拘拘谨谨的,这时却越说越激愤,忙打断:“蓝店主,你真的信那些钱飞走了?”

“那天连孙老相公在内,十几个人亲眼看见,难道还有假?”

“会不会是什么障眼法呢?”

“什么障眼法能让那么多钱全都飞上天去?”

“这我不知道,不过我始终有些不信。”

“今年各样奇事不断,清明那天一只大客船不是凭空也没了?上千人亲眼瞧见的,孙相公没听说?”

“听是听说了,不过……”

“仍是不信?这样的异事,古书上记得不少,天下将兴,必有祥瑞;天下将亡,必有灾孽。”

“呵呵,照你这么说,这天下要完了?”

“现今还只是警示,若还不悔罪,那就连上天也救不得了。”

孙献来打探蓝猛和库钱的事,却被蓝威引到这些话头,忙笑着道:“这天下的事,你我都管不到,还是喝酒。”

“嗯、嗯。”蓝威也自知言过,神色倏然回到拘谨,低下头,很不自在,不时用手摸弄着唇髭胡须。

这时,店里进来两个客人,那妇人正端了一盘羊肉上来,忙笑着招呼。

“孙相公,我不能陪你了,你自家慢用。今天这酒菜算我东道。”

“不必,不必。你忙你的,不必管我。”

“孙相公第一次来,该当的。”蓝威唯唯致歉,起身去招呼那两个客人。

孙献什么都没问出来,有些丧气,店里又来了客人,更不好再问。酒菜舍不得浪费,便闷头喝酒吃菜。蓝威进到后面去置办客人要的菜,那妇人在前头招呼,不时望向孙献,眼神隐隐有些不喜。女人家心小,她恐怕是心疼这些酒菜。

孙献心想,白耗了小爷我这些工夫,听你丈夫泄愤,这顿酒菜算是贴补。想到此,他狠狠夹起一大块羊肉塞进嘴里,大声嚼起来。

冯赛来到城北榆林巷鲍家宅院。

鲍廷庵虽然家财如山如海,钱财上却极苛吝,任何一笔小账都算得清清楚楚。一把年纪,为省轿夫钱,出门都是自己骑马。因此京城人背地里都叫他“鲍算子”。唯独在这房宅门庭上,他却极舍得。他曾向边关供奉粮草,捐了个七品朝奉郎的散官官阶,建起高大门屋,宅门漆成朱红。虽然礼制明令,官民屋宅都不许彩绘栋宇,梁柱窗牖也不许漆成朱色或黑色,但近些年来,官员豪强都纷纷越制,竞相奢侈,朝廷也禁不住。鲍宅也不例外,虽然门前挂着孝幔、垂着白灯笼,一缕残阳映照下,仍掩不住楼宇耀彩、台阁宏丽。

冯赛下马拴好,走上台阶,门前四个仆役正在闲谈,见到他,都认得,忙一起拜问。冯赛一问,鲍川不在宅中,去东门外别院了。

冯赛又骑马向东门外赶去,虽然周长清开导他要信心信己,但独行于暮色中,看着沿路归家的人,念起妻女,他心里又升起一片凄茫。不知道自己这样奔波有没有用,能不能找见汪石,寻回妻女?

赶到鲍家别院时,已经是掌灯时分了。一通报,鲍川果然在。京城粮草主要由汴河运来,鲍家为求近便,在汴河北街后面买下一大块地,建了这座别院。仆人引着他穿过庭院,走到前厅。这座宅院不似主宅那么宏壮,杂植花木,多了些乡野趣。

“冯二哥。”鲍川站在厅前台阶上相迎,他四十出头,面容端雅,穿着一身素白孝服,越发显得风神俊逸,丝毫不见商人市侩之气。

“鲍兄。”冯赛也忙还礼,灯影下,见鲍川左手包着白纱布。

“我听说你的家宅都被抄没,着实担心,派人到处找你不见。”

“多谢鲍兄记挂。我刚去了榆林巷主宅那边……”

“今天运来一批粮食,几个粮商起了争执,把我强拉过来。刚刚才平息了事端。唉,连孝都守不安宁……”两人进去落座上茶,鲍川问道,“冯二哥找见那汪石了吗?”

“没有。我正是为这事来。有件事要请问鲍兄……”

“我为何替他作保?”

“嗯。”

“冯二哥也知道,正月间京城闹粮荒,我家中又遭了那些横祸,里外乱得收拾不住。朝廷一天催几道,逼着粮行出粮。那些粮商原本就彼此不服,这时谁也不肯出头,他们便强逼着我出来主事。我本在守孝,哪里能顾得上这些?却百般推脱不掉,只得顶着不孝大罪出来理事。若不是汪石,这囤积粮食、妄造粮荒的罪名便得由我一人来担了。”

“但汪石是越过了粮行,直接将粮食卖给了太府寺。”

“外人不知道,汪石私底下先来找过我,我怕他那十万石粮食交给粮行,那些粮商必定要争抢。我又没有家父那等威严,镇不住他们。若收了那十万石粮,不但压不下价,反倒会添出许多乱来。因此,我就让他越过粮行,将粮直接交给了朝廷。”

“原来是这样……”

“还不止。当时市面上粮价已经涨到一斗近五百文,我们收价也至少得四百五十文。我恳请他稍稍让些利,把价降十文钱,好把粮商们囤积的粮食逼出来。没想到他竟降了五十文。十万石让了五千贯的利。这等豪举,恐怕汴京城没有一个商人做得到。”

冯赛只点了点头,并不作声。

“后来他求我替他担保,不论为私恩,还是为公义,我都没法不答应他。”

“除此之外,鲍兄和他还有什么往来没有?”

“没有。我和他一共只见了三回,第二回是咱们在潘楼相会,最后一回是去市易务替他担保申领官贷。”

“他的来历,鲍兄可清楚?”

“他说一向在河北、山东贩运粮食。”

“他那十万石粮食是从河北、山东运来的?”

“嗯。他说从未到汴京做过生意,这次听了朋友提议,才运过来碰碰运气,却不知正好碰到粮荒。”

“鲍兄可曾到河北、山东收过粮食?”

“只去过几回。”

“去那里听说过这人吗?”

“没有。”

“眼下鲍兄打算怎么办?”

“恐怕只能等汪石回来了。”

“他若不回来呢?”

“他若真的不回来,这事就难办了,贴上三十万贯,我鲍家几代元气恐怕也就丧尽了。”鲍川露出忧色。

暗室的门又开了,进来的不是那送饭的老妇,而是一个纤细的女子身影。那女子进来后,门又被锁上了。

“姐姐——”是柳碧拂,她恐怕不适应屋中漆黑,站在门边不动。

“嗯……”邱菡轻轻应了一声。

“姐姐还好吗?”

“嗯。”

“你险些连我也烧死。”

邱菡没有应声,当时她心里的确这么想过。

“相公若知道,不知该有多伤心呢。”

邱菡一听,心里一颤,又一阵酸楚。这么多天了,不知道冯赛在做什么,为何不来救我们母女?他恐怕巴不得远了我们,又去寻什么奴去了。可怜我关在这黑屋里,玲儿和珑儿又不知在哪里,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她越想越伤心,眼泪顿时涌了出来,幸而柳碧拂看不见,她便任由泪水淌着。

“姐姐不为自己想,难道也不替玲儿和珑儿想想?你若死了,她们怎么办?”

“她们在哪里?你瞧见她们了?”邱菡忙站起身。

柳碧拂却不应声。

“碧拂,怎么?”邱菡等了片刻,仍不听见回应,不由得走到门边,摸着黑触到柳碧拂的手臂,忙一把抓住,“你看见玲儿、珑儿了?”

“没有。这两天,他们把我关在另一间屋里,我偷偷向那个老妇人打问,外面有人看着,老妇人不敢出声,只苦着脸摇了摇头。”

“他们究竟把玲儿、珑儿怎么样了?”

“我也不知道,不过,她们应该还活着吧。”

邱菡一听到最后那个“吧”字,心里一揪,忍不住又哭起来,抓着柳碧拂手臂始终未放开,心里惶惧无依,想抱住她狠狠哭一场。柳碧拂却伸手将她的手拨开,稍稍向后挪了些。

“一切都还不知道,姐姐自己得保重。你做娘的一旦有什么不测,她们两个就算能活下来,没了娘,该倚靠谁?”

邱菡听了,伸手扒住墙,哭得更大声了。

柳碧拂并不劝她,等她哭够后,才轻声道:“姐姐歇一歇吧。”

两人摸到桌边,默坐良久,柳碧拂忽然轻声说:“那天晚上也是这么黑,我娘让我跑,我不跑。她就狠狠拧了我一把,我只得哭着跑开。接着又下起大雨,又黑又滑,我不知道该跑去哪里。跌到泥坑里,爬起来又跑,不知道跌了多少回,最后再也跑不动了,就缩在一个烂草棚下面睡着了。醒来时,天已经亮了,雨却仍在下,我又冷又饿又怕,哭着往家里走去。大门从里面关着,怎么拍、怎么喊,我娘也不来开门。我只得拖了根枯树枝靠在墙边,当梯子,爬上了墙。墙那么高,我却顾不得怕,跳了下去,落地时,脚疼得要断了,我大声哭着喊娘,娘却不应,爹和两个哥哥也都不出来。我咬牙瘸着一步一步挨到门边,一推门,却见爹、娘、两个哥哥全都倒在地上,全都不动。眼睛却都圆睁着,眼角、嘴角都是血,那时我都还不知道他们已经全都死了,还在拼命摇、拼命叫……我尝过这滋味……所以,姐姐,记着——别让你的女儿回来时,看到你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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