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名姓
冯赛走进了唐家金银铺。
这时天色已暗,铺子外头高挂一排红纱金线彩绣的灯笼,里面二三十支鹤形铜烛台,皆比人高,上头燃着手臂粗红烛。三面墙均是高大檀木柜子,柜子前各一张长桌台,台上覆有富贵百花锦绣,摆列了大大小小的螺钿漆盒,盒中则是各色花冠、珠翠、金银钗钏,映着烛光,熠熠耀眼。
铺子里有两个经纪,正笑着分别侍候两个客人。另有一个四十来岁黑缎幞头、蓝锦褙子的男子背着手,四下到处走看,是店主人的长子,熟人都唤他唐大郎,如今掌管这金银铺。冯赛一进门,他便一眼瞧见,却迅即转过身,装作查看一顶金丝镶翠花冠。
冯赛笑着走过去,叉手致礼:“唐大哥。”
“哦?冯二哥?”唐大郎回过头,故作讶异,扯出几丝笑,抬手勉强回礼,眼中露出轻忽戒备之色。
冯赛装作不觉:“许多时日不见,唐大哥一向可好?”
“哪有什么好?不过是讨些剩浆水吃罢了。”
“唐大哥素来善藏拙。”
“说笑了。冯二哥今天来可有事?若没有,你随意瞧瞧,我得把这花冠盛装好,李副宰相新纳了个会弹筝的姬妾,要了这顶花冠。明早就得差人送过去。”
冯赛见他懒于应付,知道自己已被打入了败落户名册,便笑着说:“说到花冠,前回郑枢密嫁女办妆奁那桩事,亏得唐大哥替我费了心思,我才在郑枢密面前得了声好。尤其那顶花冠,他家养娘说,枢密夫人母女两个都爱得了不得。郑枢密第四个女儿眼瞧着又到了论嫁的年纪,这阵子我被些琐事缠住,唐大哥恐怕也听闻了。还好如今总算能大致了账,重新回来做些正经事。往后还望唐大哥继续看顾,到时节说不得又得烦劳唐大哥。”
唐大郎听了,顿时改色:“哦?那般塌天的麻烦,竟被你化解了?”
“如今只剩一些小头尾,得跟大理寺解释明白。我今天来,便是跟唐大哥先通个情,以免大理寺差人来问时,唐大哥没防备。”
“哦?大理寺寻我做什么?”
“事关柳二郎,他原先在你这里做过经纪?”冯赛并非全然唬他,等这桩案子查明时,大理寺势必会查问李弃东的身世来由。
“你说的是你那小舅子赵二郎?”
“赵二郎?他原先姓赵?”冯赛一惊。
“嗯。他来我这里时还姓赵,后来跟你那妾室认了亲后,才改回了柳姓。”
冯赛越发惊异,李弃东究竟姓什么?三个姓难道都是假的?他忙问:“他来,是谁引介的?”
“他自家寻来的。我看他在市易务做过两年书吏,虽只是个书手,不在前头干办,只在后头查抄账簿,却精通书算,便雇了他。他在店里前后虽不到一年,待客接物上,却比许多年久的老经纪更轻熟……”
市易务?冯赛面上不动色,心里却大为震惊。难怪此人熟知各般钱货行情,市易务是神宗年间王安石变法时所设,掌管估测衡平物价、收买滞销货物、赊销积存粮绢,以及向商人借贷官钱。那百万官贷正是从市易务贷出。
“他在我这里,从未生过事、行过歹,每回卖了金银首饰,钱数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为何离开这里?”
“不正是为你的缘故?”
“为我?”
“唐家金银铺在汴京虽也算唤得出个名号,但毕竟只卖首饰冠戴,路子窄,哪里及得上你牙绝宽门大路?”
冯赛却暗想,李弃东先在市易务,已精通了诸般商货行情,他若从那时便已有骗取百万官贷的图谋,便该直接设法来接近我,何必又转而到这唐家金银铺,耗费近一年时间?他来这里,是为了借金银首饰买卖,先结识顾盼儿、柳碧拂?应该不是。那时,他还不知柳碧拂身世,更不知我与柳碧拂竟有当年那茶引旧怨。那么,他究竟是何时起了谋骗百万官贷的图谋?
“不过,此人的确有些难测——”唐大郎继续说,“他面上瞧着温善,时常带着笑,说话也和声和气,从没见他与人争执动气。不过,无事时,他却不愿跟人厮混到一处,常常独自在一旁读书。和他闲谈,他似乎始终存着戒备,不愿深谈,更不愿提及自家旧事。问他,也只是笑一笑……”
冯赛不禁轻叹一声,自己也与此人相处一年。回想起来,待人处事上,此人稳妥谨细,时时让人觉着周到熨帖,但的确从不曾与他深谈过一回半回。这些年,冯赛经见了无数深藏不露之人,但多少都能窥觉一些迹象,从没有一个人能像此人一般,如此温善和静,叫人从无防备。
“对了,此人真是你亲舅子?”唐大郎眼中露笑,转而生出窥私之趣。
冯赛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苦笑着叹叹气。
“大理寺的人来,我也只能说出这些,其他的,我便真的一无所知。”
“是,唐大哥照实说便是。搅扰你了——”
冯赛告辞出来,虽说此行问到了一些消息,他却越发迷惑,甚而连李弃东的真实姓名也全然不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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