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断线


赵不弃驱马进城,顺路来到第二甜水巷,去寻朱阁。

他们几人商议,照眼下情形,梅船案相关之人,恐怕都难逃厄运。赵不弃这边,有两人,头一个便是朱阁。何涣之所以被选中去做紫衣客,恐怕正是朱阁计谋。朱阁与丁旦是旧识,并不知晓当时何涣换作了丁旦。

到了朱阁家门前,却见院门大开,院子里站了不少人,却肃然无声。赵不弃惋惜了一声,来晚了。他当然不是惋惜朱阁,那等人早死早好。他惋惜的是,这根线断了头。

他将马拴在门边桩子上,走进去,挤开前头私语的人,进到堂屋一瞧,堂屋被腾空,中间两只长凳撑了张木板,上头白布盖着尸首,不是一具,而是并排两具。赵不弃心下微惊,见正面一个火盆,两只银烛台,点着白蜡烛。一个妇人身穿孝服,跪在火盆前,正木然往火盆里投纸钱,是朱阁妻子冷缃。

赵不弃走到冷缃身侧,躬身一揖:“小娘子节哀,赵不弃来拜别朱阁老弟。”

冷缃闻言站起来,侧身道了个万福,面容哀冷,泪痕未干。

“朱老弟是何时殁的?”

“昨晚。”

“因何缘故?”

“仵作来查验过,是中毒而亡。”

“为何会有两具尸首?”

“另一个是他才纳的小妾。”

“他们死在何处?”

“卧房里,房门从里头闩着。”

“你在哪里?”

“在娘家,已住了三天。听人报信,今天才赶回来。”

“尸首旁可有个铜铃?”

“有一个。”

“可有外头来的箱子?”

“没有。”

“铜铃放在何处?”

“枕头底下。”

“好。小娘子莫要过于悲戚,青春正好,来日方长。”赵不弃又深深一揖,转身离开。

看来朱阁死因和那几人相同,只是多陪了一个小妾。而且施法之人懒得用箱子计谋,径直潜入卧房,将毒烟铜铃藏在枕边。

赵不弃顿觉无趣,驱马回家。途中想到朱阁的死,忽然念起家中那一妻一妾、两个孩儿,心想:活一日便该对他们好一日。今天他正好在秦家解库结了一笔利钱,便折往景灵东宫,赶到南门大街唐家金银铺。唐家冠饰最精妙鲜巧,连宫中嫔妃都常命内监来他家选新样儿。赵不弃进去给妻子选了一副莲花金丝冠,小妾两支金钗、一对绿松石银耳坠。随后又转到州桥夜市,给两个孩儿选了几样玩具,杖头傀儡、宜男竹作、番鼓儿……又挑了几样妻儿皆爱的吃食,装了一大袋子,这才笑着往家赶去。到了家中,自然又是一场合家欢悦。

第二天,赵不弃早早起来,先骑马去曲院街,见那个呆状元何涣。

才到巷口,便见何涣身穿绿锦新袍,骑了匹白马出来,马后跟着两个书童,提袋抱盒,也都新衣新帽、清秀骄人。一见赵不弃,何涣忙下马拜问。

“状元公这是要去赴宴?”

“惭愧,二哥也知道我素来不好这些,却百般推托不得。”

“推托什么?正要你们这几股清水,去冲一冲那大污水塘子。只是你自家别被污了才好。”

“二哥训诫,一定铭记。”

“哈哈,我哪里敢训诫人。我今天来,是跟你问个地址。”

“那个归先生?抱歉我不能陪二哥一同去。不过,我已画好了地图,预备在这里。”何涣转身吩咐一个书童,跑回家中去取那张图。

“阿慈现今如何?”

“她仍与蓝婆住在一处。我已写信禀告过家母,家母要亲自来操办婚事。”

“老夫人怕是拿了根大棒子来料理你们。”

“不会,家母是极通达之人。”

“那最好。”

闲谈了几句,那书童已取了地图来,赵不弃接过一看,画得极详细,并且一处一处标注分明。赵不弃道声谢,上马向东门外赶去。

何涣当时由于误杀术士阎奇,被判流放沙门岛。押解途中忽然昏死,醒来时,躺在一座庄园中。一个姓归的男子说服他去做紫衣客,幸而丁旦为贪财,又将这差事抢了去。姓归的男子如今不知是活是死。

不到一个时辰,他已到达何涣所绘的那处河岸,岸边不远处果然有一片小林子。他驱马沿着林间小路穿了过去,抬眼一看,不由得惊笑一声:眼前的确有一座庄院,不过已经烧得焦黑,只剩一堆残壁焦梁。

他驱马绕着庄院看了一圈,这火烧得透彻,一样齐全的物事都没留下。正在瞧着发笑,却见不远处一片田地中有个农人在劳作。赵不弃驱马过去,见是个老汉,便下马去打问:

“老人家,那庄院的主人姓什么?”

“姓朱。”

“哦?他家何时被烧的?”

“将及半个月了。朱员外只有一个独儿,却有些痴傻,二十来岁了,却连男女都辨不清。朱员外花费了许多气力钱财,才替这儿子买了个官职。那天摆了满院流水席,请乡里所有人去吃,欢闹到深夜才歇。他家主仆忙累了一天,全都睡死过去,却不想火烛未熄尽,燃了帐子。等那些仆人醒来,朱员外夫妻和那傻儿都已被烧死了,唉……这才真真是福来如细流,命去似火烧。”

“他家可有个姓归的人?”

“姓归?没听说。”

“哦……”

赵不弃谢过老汉,见他面色黑瘦,又佝偻着背,便从袋里取了两陌钱,偷偷安放到田埂边,这才转身上马回去。

看来那姓归的只是借用了朱员外的宅子来行事,梅船一事出了纰漏,他为掩藏踪迹,竟下狠手,连人带庄院一起烧掉。这根线也烧断了。

赵不弃心头有些不畅,本为寻趣而来,却见这些焦苦。他不由得笑叹一声:心即是境,朱员外父子只是憨人,不过酣睡中挨一次火。这些狠人,有这等狠心,眼中所见,自然尽是险狠,哪里能得片刻安生,恐怕天天在挨油煎火烧之苦。真真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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