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流云锦(一)
春祭当天,也是三皇子的生辰。
按规矩,楚识夏应该备一份礼送到三皇子住处去。楚识夏倒不是不想送,只是三皇子看她横挑鼻子竖挑眼,恐怕他只想楚识夏滚远点,并不想要她的贺礼。
但楚识夏兴致勃勃地选了一盆姹紫嫣红的芍药,点名要送给三皇子。
玉珠忍耐着问:“大小姐,送给皇子的礼物切不可铺张浪费,否则有攀附之嫌;但也不可太过敷衍随意,否则会被驳斥不敬。您选这盆花是有什么说法吗?”
“我没有敷衍啊,”楚识夏掸了一下芍药的叶片,“你不觉得这花开得很喜庆么?大红大绿的。”
玉珠咬着牙说:“可是这并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送给旁人尚可,送给身份尊贵的皇子恐怕不妥。
“谁说不是名贵的品种?”楚识夏说,“这是用陛下赏赐的芍药培育出来的,不够贵重,不够有面子吗?”
玉珠猛地噎住了,这话她可不敢说。
就算是送给了三皇子,把来龙去脉这么一说,他捏着鼻子也要收了,还得日日供起来,浇足了水、晒足了阳光,免得把花养死了落人口舌。好比楚识夏烦透了皇帝赏的那只雀儿,泄愤似的把它和猫养在一起,下人也不敢真的让猫把雀儿给扑了。
楚识夏不由得赞叹,再找不到比这还让三皇子恶心的生辰贺礼了。
玉珠受不了她的孩子气,按着脑门连连叹气。
“听说四殿下和三殿下其实是一天生辰。”楚识夏说。
玉珠恨不得缝上她的嘴,“皇子们的生辰,大小姐还是不要妄议吧?”
楚识夏拍着她的肩膀,火上浇油,“但是三殿下不愿意和四殿下一起过,所以四殿下被迫晚出生了一个月。不过也没差,宫里一次也没为四殿下庆贺过生辰。”
也许那位早已故去的画院侍诏为白子澈悄悄庆贺过,因为白子澈连活着都见不得光,更别说庆祝他又在诡谲阴森的后宫里又熬过了一年。
但那个人已经死了。
玉珠一巴掌拍开楚识夏的手,手指头在她脑门上戳了一下。
——
未央宫。
“春射的人选,礼部定下了大皇子。”
皇帝的声音落下,白子澈悬在宣纸上的兔毫笔没有片刻停顿,笔下柳叶纤纤。
“大皇兄德才兼备,又是嫡长子,春射的人选他当之无愧。”白子澈略略抬起头,无辜地看着皇帝,“父皇是心中另有心仪的人选么?”
皇帝静默片刻,说:“不,朕也觉得大皇子是最合适的人选。”
白子澈坦荡地笑笑,继续低头作画。
“子澈,今后不要再画画了。”皇帝毫无征兆地开口说。
白子澈停下手中的笔,状似茫然地和皇帝对视。白子澈有一种清水般的气质,像是很容易被打碎,又像是温和无害,叫人生不起杀心。皇帝在他的眉眼里搜寻某个影子支离破碎的痕迹,却找不出分毫。
“眼下正是需要有识之士肃正朝纲的时候,你贵为皇子,不应玩物丧志。”皇帝倚在榻上,闲散地说,“裴璋是裴氏少主,堪为大用,你今后就随他读书,那个装装样子的讲武堂也不必再去了。”
白子澈温顺地回答:“是。”
“还有,你的生辰是在春祭后一个月对吧?”
白子澈没有片刻停顿,回道:“是。”
“你十七岁的生辰过后,就出宫建府吧。”皇帝道。
皇子出宫建府,是个很微妙的节点。一方面,皇子一旦出宫建府便会敕封,然后半放逐地到地方去做个闲散王爷;另一方面,明面上三皇子比白子澈,白子澈却抢先出宫建府,还不必到封地去,皇帝偏爱之心不言而喻——这简直是默许白子澈加入争夺东宫之位,乃至皇位的角逐中。
“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没有这么无忧无虑。”皇帝怅然道,“那时候舅舅把持着朝政,旁人都说有先有太师,再有陛下。朕整日活在随时会被夺权篡位的恐惧中。”
白子澈心里响起一声冷笑,面上却滴水不漏地安抚皇帝。
——
春祭前夕。
“镇国将军府叶氏,赠南海上等明珠‘鲛人泪’一斛;关中裴氏,赠陆犀大师所作琥珀狮子镇纸一对;陈太师府,赠龙血玉九连环一副。”宦官清脆流利地报着礼单,却猛地一个磕绊。
把玩着九连环的三皇子疑惑地抬头,“接着念啊!”
整个房间里堆着不计其数的珍宝、字画,朦胧柔美的珠光像是月下清辉。三皇子一张天真稚嫩的娃娃脸,比这些奇珍异玩更加如珠似玉。他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却把宦官吓得一个激灵。
“云、云中楚氏,楚三姑娘,赠大红芍药一株。”
三皇子惊疑不定地瞪大了眼睛,“什么东西?”
“大红芍药……”宦官弱弱地回答。
三皇子怒得笑出声来,“楚识夏好大的胆子,什么鸡零狗碎的玩意儿也往我这儿送。她不想活了么?把她送来的破烂都给我扔出去,扔到秋叶山居门口!”
“殿下,楚三小姐特意嘱咐过,”宦官硬着头皮道,“这株芍药是用陛下赏赐的芍药培育出来的。”
三皇子猛地咬住舌尖,口腔里泛起猩甜的味道。
“留下。”三皇子咬牙切齿道,“明日春祭,我定要好好谢谢她。”
——
“殿下不必谢,都是臣该做的。”
春祭在承天门前举行,整个帝都的百姓都会来围观,人山人海。承天门前的空地早早架起了高台,缠绕着五彩丝线的藤球挂在台上,摇摇晃晃的。藤球上挂着一串爆竹,高台下的青铜大鼎装着烧得正旺的炭火。
皇帝并后妃和一众大臣站在承天门上,楚识夏也穿着沉重的礼服低头站在人群中。被一盆芍药气得脸色青白的三皇子和楚识夏中间隔着一个白子澈,三皇子言辞激烈、声音压低着辱骂了楚识夏几句。
楚识夏笑眯眯地让他不用客气。
三皇子气得一个仰倒。他刚要推开挡在两人之间的白子澈,站在城头的皇帝恰逢其时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三皇子气结,只有忍了。
白子澈面上装得风平浪静,其实心里早就笑得停不住。楚识夏看上去又沉稳又靠谱,该狠的时候狠,该毒的时候毒,却还保留着这样的孩子气,让人啼笑皆非。她平日里步步为营,走一步给人挖三个坑,此举却像是单纯地要捉弄三皇子而已。
一盆芍药而已,对三皇子来说并不算什么,只是少不了要结结实实地膈应他几天。三皇子又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自然要起一番争执。
春祭大典,何等庄重的场合。三皇子要么忍,要么被皇帝训斥一顿。这个哑巴亏,他不吃也得吃。
楚识夏穿着绯红的礼服,层层叠叠的锦绣把她包裹起来,头上的黄金步摇随着她笑时的颤动一点一点。像是雏鸟幼嫩的喙在心头一啄一啄,直把白子澈心里花苞似的隐秘喜悦炸开。
承天门下,白焕穿着大红色的猎装打马而出。他纵马环绕人群一圈,额头上佩戴的红色飘带飞扬。跑完一圈,白焕勒马停住,摘下马鞍上的白羽雕弓引弦指向空中摇摇晃晃的藤球。
何等春风得意,何等少年意气。
楚识夏嘲讽地想,他午夜梦回时,会想起霍文卿血淋淋的眼吗?
“嘣”的一声,羽箭破空而去,稳准狠地射中藤球。藤球笔直地坠落在鼎中,高高燎起的火焰舔上爆竹引线。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仿佛惊雷,乌泱泱的人群在爆竹声中高举双手跪下去。
“恭请春时,佑我大周;风调雨顺,驱疫去灾;国祚绵长,千秋万代!”
大臣和后妃们也跪了下去,喊声如远山风雨般席卷而来。楚识夏跪在群臣中,偷偷起眼睛窥伺皇帝的背影。皇帝抬起双臂,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的臣民,像是沉醉于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幻梦。
没有人能不为这样的感觉上瘾。
“国祚绵长,千秋万代。”皇帝振臂高呼。
无数烟花同一时间冲上夜空,白色、金色、绿色的烟火宛如一场五彩斑斓的光焰流雨,向着这座巍峨城池坠落。
楚识夏在关外曾见过流星,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天空低得像是随时会坍塌下来。银白色的星辰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漆黑的夜空,像是要落进观星者的眼底。
她曾和沉舟彻夜埋伏在草原上的沟壑中,仰头看着流星划过。
逐水草而居的北狄人说,每一颗陨落的星辰都是先人陨灭的魂魄。那时的楚识夏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根本不相信流星的出现是北狄人祖先的鬼魂在凝视潜伏的拥雪关军队。
“你看这些烟花,像不像五颜六色的流星?”楚识夏低声喃喃道。
白子澈一愣,刚想说他没见过流星,便被楚识夏出神的表情击中。楚识夏身边人潮汹涌,她却没有在问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她真正想问的人,恐怕和那些转瞬即逝的烟花一样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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