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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血海棠(八)


未央宫。

宣纸上的朱色星星点点地泼洒开,浓淡自有相宜,衔在墨色的枝头倒像是一树烛火跳动。白子澈深吸一口气,缓缓收笔,笔尖在纸上回转、收拢回花蕊中。

六皇子抓了满手的墨水,在另一张纸上乱七八糟地盖了好几个手印,小花猫似的蹭了自己一脸。他得意地捧着这张画跑进殿中,在小憩的皇帝面前炫耀。

“阿琰倒是很黏你。”皇帝放下修剪花枝的剪刀,把六皇子抱起来逗弄。

“阿琰年纪还小,等他大了,觉得我这个哥哥无趣,大概也就不愿意和我玩了。”白子澈笑笑,装作没有听出皇帝话音里的机锋,轻描淡写地带过。

内侍在这个时候进来通报,太子前来请安。

除夕迫近,早朝已休,白焕却每日晨昏定省从不落下,风雨无阻。皇帝跟白焕平静无波地说了几句话,白焕也端正谦恭地回答,两父子之间冷淡得只有君臣情分。

“听说驿馆走水,你把江南霍家的女儿接到东宫去了?”皇帝毫无征兆地开口问。

皇帝日日坐在未央宫中,消息来源除了大臣们的折子,就只有身边的宦官。但白子澈住进来之后就不同了,白子澈每日要去太学听学,进出宫闱也自由,时常和皇帝单纯地“话家常”。

“是,霍长公子不幸遇难,二公子下落不明,霍小姐孤身一人在帝都,臣担心她一个人应付不来。”白焕看似平和地回答。

“可她毕竟是个女儿家,”皇帝凝视着白焕平静的脸,微微拧眉,“你有心照应,托个贵女搭把手便是,无缘无故将人接进东宫,怕是坏了人家闺中名誉。霍家毕竟是清流世家,最在乎名节。”

白焕轻轻地在舌尖咬了一下,眼界低垂,避开皇帝的目光,“儿臣关心则乱,请父皇恕罪。”

白子澈冷眼旁观,心里发出一声嗤笑。

不管太子娶谁,皇帝心里都会有忌惮,他战战兢兢的日子过久了,难免草木皆兵,连自己的儿子都要防备。娶霍文卿比起娶陈氏门下的女儿,也只是疑心轻重的分别而已。

更何况这场火来得那么巧,简直有如神助,太子是走投无路,只能出此下策了。

“皇兄也是好意,加上又快过年了,”白子澈温声劝道,“当务之急还是找到二公子,好让霍家安心,父皇你说是不是?”

“朕已经命燕决去查了。”皇帝有点烦躁地摆摆手,“霍家无钱无权,故纸堆倒是不少,这匪徒劫走他干什么呢?”

白焕袖子底下的手指微微僵硬。

白子澈给白焕倒茶,状似不经意地说:“中郎将年少有为,一定能把二公子平安无事地救回来。眼下快过年了,霍家遭此无妄之灾,霍小姐孑然一身,也不知道这个年要怎么过。”

白焕抬起眼睛,头一次正儿八经地端详这个便宜弟弟。然而白子澈只是略微垂着眼睛,对着手上的茶水,带着一点真情实感的惆怅叹了口气,像是真的怜惜这个与他只有一面之缘的霍小姐似的。

皇帝果然开口说:“既然你对霍小姐有意,霍家门庭也清贵,除夕夜宴你便将人带进宫中,让朕掌掌眼。”

白焕知道皇帝已经生疑,这件事做得确实不能算天衣无缝,他如果再借口推脱霍文卿尚未痊愈云云,皇帝可能会直接将人接到宫中。他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你已经到了该娶亲的年纪,朕如你这般大时,已经……”皇帝仿佛动了恻隐之心,短暂地回想起了一点为人父的责任,又很快打住了话头。

“除夕宫宴,朕会为你二人赐婚。”

——

驿馆被烧得只剩下一副黑漆漆的架子,仿佛巨人被雷火焚烧后的骨骼,突兀地支棱在雪地里。空气中浓重的烟尘气味散去后,只有淡淡的焦臭味残留。

“这驿馆修建的年份很早了,当时没有考虑走水的问题,所以全部用木头搭建的。”燕决说,“驿馆有三层,火是从楼下烧起来的,楼梯被烧断了,他们应该是跳下来的。”

楚识夏蹲下身,揭开白布,露出被烧成焦炭的尸体。

浓烈的恶臭味冲得周围的羽林卫们后退一步,楚识夏的神色却平静得令人胆寒。楚识夏没撑伞,雪花一层层落在她的发间,她仿佛在一瞬间苍老下去。

“这两个人,一个是驿馆的驿卒,一个是霍家的侍女。”燕决道。

“我知道。”楚识夏说。

楚识夏记得这个侍女圆圆的苹果脸,笑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地缩着肩膀,做起粗活来也干净利落;驿卒是个抠抠搜搜的人,却肯不收钱替霍文卿烧火,只因为这些饼子是做给城中无家可归的乞儿的。

楚识夏忽然拔出饮涧雪,撬开了尸身的嘴,招手示意燕决过来看。

燕决的眼神一震,惊愕地看着楚识夏。

“请个仵作来吧。”楚识夏在雪里抹干净饮涧雪的剑刃,说,“这两个人口中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黑灰烟尘,在火烧起来之前,他们就死了。”

地痞流氓或许会一时热血上头,顺手纵火,却万万没有杀人的胆子。如果火烧起来的时候,住在楼下的侍女和驿卒及时发现,也许本不至于伤亡如此惨重。

“我会把这件事禀告给陛下。”燕决突然坚定地说。

楚识夏看了他一眼,说:“这件事水很深,未必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小侯爷前途无量,确定要蹚这潭浑水吗?”

“这是我的职责。”燕决攥紧了拳头,说,“不管这个人是谁,我一定会把他抓出来的。”

楚识夏心头沉甸甸的石头骤然一松。帝都的雪下得太久,白日与黑夜分不真切,此刻她却看见了一缕天光。燕决并非莽夫,不可能对幕后黑手毫无察觉,或者说,正因为他猜到了,他才更加难以忍受。

“明知是南墙,也要撞?”

“撞。”

楚识夏抬手拍上他的掌心,清脆响亮。

燕决被她拍得一愣,楚识夏却转头走向自己的马匹,头也不回地挥挥手,隐晦地说:“有小侯爷这样的人,这帝都的天才不会一直黑下去。”

——

绯玉馆新进了一株半人高的红色珊瑚,放在大堂正中,蒙着一层轻薄如蝉翼的金色轻纱,有挂着细细的金色铃铛,有种华丽到腐烂的朦胧美丽。

江乔送走了客人,在热水中洗去身上的汗水,披着干净的衣衫起身。

“乔姬”的名声越来越大,每个造访群玉坊的人都知道绯玉馆有个手段和脸蛋一样漂亮的美人。龌龊的男人带着猥亵的语气互相挤兑,如果不能在赌桌上胜过乔姬,那就在床榻上胜过。

江乔在绯玉馆的地位也水涨船高,有了自己独立的院子,轻易不敢有人进来。

霍文柏就被她藏在这里。

江乔带着一身皂荚清香推开门,霍文柏正坐在灯下修理一把古琴。这把琴是某个附庸风雅的客人送给江乔的,又被另一个争风吃醋的客人砸坏了。霍文柏修整古琴的动作很熟练,也很认真,好像这不是供人取乐的玩意儿,而是什么值得他郑重对待的珍贵物件。

“要是修不好就算了吧。”江乔把煎好的药放在桌上,说,“二公子还没痊愈,别把自己累倒了,不值得。”

“要是修不好,会被他们找借口为难你吧?”霍文柏说,“没事的,能修好。”

霍文柏的脸色很憔悴,脸色青白、眼窝深陷,灯光落在他脸上,显得他愈发形销骨立,残废的双腿上压着一件厚实的毯子。那双握笔折桂的手却极稳,井井有条地更换上新的琴弦,一下一下地试音。

“为难不为难的,都是调戏女人,徒增浓情蜜意的把戏罢了。”江乔只觉得好笑,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二公子别修了,早些喝药休息吧。”

“我为江姑娘所救,此刻性命垂危,无立锥之地。”霍文柏嘴唇干裂,每说一个字,唇上便渗出一丝血,“为姑娘修一把琴而已,难报救命之恩,请姑娘不要推辞了。”

“就算姑娘已经习惯了被为难,霍某所做不过杯水车薪,可苦头总是少吃一点比多吃一点强。”霍文柏认真地说。

霍文柏身上纯澈的文人气让江乔有些发愣,只好笑着摇摇头,随他去了。

小舍的窗户忽然被人拍响,三长一短,是楚识夏约定的暗号。江乔起身开窗,一身风雪的楚识夏便钻了进来,抖落满地冰晶。

“宫里的消息,陛下要在除夕宫宴上为太子和文卿小姐赐婚。”楚识夏神色凝重,对霍文柏说,“二公子有什么打算?”

即便霍文卿愿意在东宫做楚识夏的内应,但两姓联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将来太子和陈家大厦倾倒,霍文卿难逃一死,霍氏也很难不被牵连。

“我想进宫面见陛下。”霍文柏吹去古琴上的木屑,看着楚识夏一字一句道,“我愿以性命指控太子玩弄鬼神之说,草菅人命、强娶舍妹。”

这是破釜沉舟了。

如果皇帝铁了心要拔除陈氏根基,那么这也许是一举罢黜太子的好机会。摄政王手眼通天,但桃李满天下的霍家也不是软柿子,书生们一人一口唾沫,淹都能把太子淹死。

“纵火案疑点重重,人证、物证都被销毁了。陛下就算心生疑虑,也没有铁证拿下太子。”楚识夏摇头,“这件事没办法从明面上,或冤魂一个真相。”

霍文柏却说:“没有关系。陛下会信我的。”

楚识夏心觉不妙,“你想怎么做?”

“我愿以霍氏满门性命担保。”霍文柏拨动琴弦,一缕清亮如金铁的琴声荡开。

“不行。”楚识夏矢口否决,“我不会帮你。”

“楚大小姐,你没有别的办法。”霍文柏说,“我已经是一个废人,谁也救不了,好歹有一条命为我的兄长沉冤昭雪,为我的妹妹蹚出一条回家的路。”

“不行。”楚识夏咬着牙,“离除夕宫宴还有三天,会有别的办法的。”

“我和大小姐素昧平生,你何必如此。”霍文松的口气忽然冷淡下来,“你阻止这桩亲事,想必有自己的考量。如今虽然绕了个圈子,但我若以性命向陛下陈情,你也能得偿所愿。这样不好吗?”

这番话称得上冒犯。

“我们行军打仗的,只有踩着死人往前走的血气,没有砍活人当垫脚石的习惯。”楚识夏强硬地说,“就算要说,也是我去和陛下说。我和燕小侯爷已经发现了蛛丝马迹,只要能把赐婚的旨意往后拖一拖……”

“能拖多久呢?”霍文松沉静地问。

“车到山前必有路,二公子别再说了,我不会带你进宫见陛下的。”楚识夏对着他深深一拜,“我这样的人,只会杀人。公子这样的人,才能救人。还请公子珍重自身,我必全力以赴。”

霍文松幽幽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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