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乔姬(一)
沉舟离开的第一天,玉珠收拾他的屋子,发现什么都没少,唯独不见了那只百宝匣。
那是楚识夏在夜市上买来的,小叶紫檀的料子,给贵族女子装珠钿玉簪用的。百宝匣里铺了一层糖纸,塞满各种各样的糖,晶莹剔透得像是一粒粒宝石。
沉舟对这只百宝匣爱不释手,经常含着一粒糖,安安静静地坐在楚识夏身边看雨。
那段时间沉舟总是被噩梦惊醒,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唯有楚识夏的身边能让他安心。
楚识夏听玉珠说了这件事,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再买一只放回去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极淡,口吻很轻,像是在吩咐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然后就低头研究手上的账簿去了。玉珠不敢再多说,只好原样买了百宝匣,放到原本的位置上。
——
祥符四年,中秋节。
楚识夏推了宫中宴席没去,独自一人到芳满庭买醉。邓勉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消息,眼巴巴地就跟着来了,追在她身后买单。楚识夏乐得有这个么散财童子,也就没撵他。
“老大,要是让人知道你推了宫中宴席不去,跑到烟花地来。”邓勉咽了咽口水,有点紧张,“陛下不得收拾你啊?”
“你呢,不跟你爹进宫,跑来这儿干什么,不怕他打断你的腿?”楚识夏一杯又一杯地喝,却猛地被邓勉手脚并用地按住了杯子,一挑眉,“胆子肥了?”
“玉珠姐姐说你身上伤还没好。”邓勉不敢放手,也不敢直视她,“不能喝那么多。”
“我不喝那么多,就会止不住地想那个人是不是还活着,中秋节有没有地方落脚,有没有月饼吃,伤有没有好。”楚识夏低下眼睛,有点忧伤地一笑,“你不知道他那个人,其实很难养的,喜欢吃的不说,不喜欢吃的也不说,你给他块石头,他都会嚼碎了咽下去。他一个人在外面,没有人关心他,迁就他,也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
沉舟在镇北王府,也是个小公子呢。
邓勉知道沉舟离开的事,却不知道他为什么离开,听得一头雾水,有点不安地问:“是因为之前的事吗?”
楚识夏摇摇头,“这次真的跟你没关系。”她实在不想再去想沉舟了,便问:“你最近怎么样?”
“跟着太学的先生念书呢。”邓勉有点懊恼地挠挠后脑勺,说,“但是我太笨了,以前落下的功课又太多,肯定是赶不上后年的科考了,只能再等等。不过我爹挺高兴的。”
如今朝中局势如火如荼,往吏部塞银子谋求前程的人数不胜数,不少官衔暗中明码标价,又叫做“斜封官”。邓勉是大理寺卿的儿子,又是摄政王一派的能人,即便在科考卷子上画个王八,也不愁没有好前程。
然而邓勉十几年来,一贯如此,并不觉得不妥。楚识夏自问没有给人当爹的喜好,也就不多嘴。
楚识夏哼笑一声,道:“今晚过去恐怕就不高兴了。”
邓勉嘿嘿地笑。
楚识夏心里有数,并没有把自己往死里灌,始终保持着清醒。
恰逢此时,熙熙攘攘的人声忽然炸开,像是一滴水落进热油锅里,一片嘈杂喧嚣。
楚识夏厌烦地按了按耳朵,邓勉有眼色地起身,推门便责问匆匆跑过去的老鸨,“你们怎么做生意的,这是开青楼还是开全武行啊?”
老鸨急得一身白腻的肉直抖,唉声叹气道,“老奴改日再来给邓公子赔罪,我这就去收拾蔚然那死丫头!”
屋子里的楚识夏忽然抬起头来,拎着酒壶走了出去。
“蔚然,可是先前改名的那个婉儿姑娘?”楚识夏问。
老鸨下意识地点头,下一瞬又呆住了。
楚识夏一头长发高高束成马尾,耳垂上缀着亮晶晶的水晶坠子,晃得人眼花缭乱。她穿的是一身窄袖的素色锦袍,乍一看还以为是个俊俏的世家子。
老鸨看清楚识夏是谁,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
“这事我替你管了。”楚识夏一手拎着酒壶,另一手按在栏杆上,转眼间就翻到了人流聚集的三楼走廊。
他们的雅间在五楼,居高临风,颇有几分雅意,另辟了一条楼梯上来,离那些肮脏的生意也远。邓勉还没反应过来,楚识夏身影一闪,已经不见了。
“这么高,你疯了!”
邓勉按着栏杆探身,震惊地看见楚识夏稳稳当当地落在人堆里,砸开了一片空地。周遭围上来的小厮、打手和看客,被她从天而降吓得够呛,犹疑不定地让开了她。
这间显然是姑娘的屋子,敞开的门可见里头的珊瑚珠帘子、粉色的云雾般的纱幔。房间门口有个少年被半扶着,肩头上一片血色。楚识夏越过他,看见地上凌乱地散落着被撕裂的罗袜、襦裙和一串从床榻延伸到门槛的血迹。
“你是什么人?”那少年恼怒地看着她。
“管那么多干什么,我跟你很熟么?”
楚识夏推开他,大步踏进屋子里。她目光一扫,就瞥见了床榻上蜷缩的那个身影。最开始的“婉儿”、如今的“蔚然”,仅仅楚识夏一人知其真名的江乔用床上的锦缎遮掩着身体,楚识夏只能看见纱幔后一团小小的身影。
“婉儿姑娘,还好么?”楚识夏问。
“可以借我一件衣服吗?”江乔的声音听上去还算平静。
楚识夏慷慨地解开外袍扔给她。
“她的初夜是老子花了重金买的!”外头那少年叫嚣起来,指着楚识夏的背影破口大骂,“她今晚是我的人,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截胡?”
楚识夏不耐烦地出去,反手带上了门,隔绝了外面的人好奇的目光。
“你在狗叫什么?看你衣衫不整、满身是血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兔儿爷被开苞了。”楚识夏居高临下道,“强买强卖没意思,你花了多少钱买她,我赔给你就是了。”
恰逢此时,邓勉从对面匆匆赶来,好不容易从人群里拨开一条缝挤进来。邓勉跟那少年对了下视线,楚识夏领悟了,这两人同为帝都里醉心声色犬马的纨绔,应当是认识。
邓勉的脸色有点难看。
“邓勉,”少年看看邓勉,又转过来看看楚识夏,轻慢道,“那你一定就是楚家那个小娘子了。”
楚识夏眯起了眼睛。
“我对这贱人本来没什么兴趣,不过既然楚大小姐和她有点交情,这人我今晚还就是要定了。”少年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楚大小姐要是有兴趣,也可以一起。”
“陈季洵,你慎言!”邓勉低吼道,又拼命给楚识夏使眼色。
姓陈的,能在这帝都里这么嚣张的不多。然而楚识夏就跟瞎了聋了一样,不为所动。
“我有什么可慎言的?不过就是个婊子!爷肯睡她,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还敢跟我耍横?”陈季洵语焉不详,不知道这句婊子是在骂楚识夏还是在骂江乔。
“你要人,那来抢吧。”楚识夏淡淡道,“抢到了,就是你的。”
“使不得使不得,楚大小姐,陈公子是付了钱的!”老鸨急赤白脸地挤进来,急得直拍大腿,“先来后到的道理您也懂的吧?我们小本生意不……”
“我喝多了,你跟醉鬼讲什么道理?”
楚识夏话音刚落,陈季洵身边的侍卫得了示意,便团团将楚识夏围了起来。那些侍卫是贴身保护陈季洵安全的,各个龙精虎猛,佩着刀剑,凶神恶煞。
邓勉见势不妙,连忙找了个角落抱头蹲下。
楚识夏出手很快也很少,她几乎都是在躲闪,飞鸟一般灵敏地在侍卫的刀剑下穿行。她手里甚至还拎着那壶酒。旁人看来,楚识夏躲来躲去好不狼狈,只有那些侍卫知道她身法惊人,他们根本就碰不到她。
局势扭转发生在瞬息之间。
楚识夏忽然格住了一个侍卫的小臂,另一只手以掌推出,震得那个侍卫手中长刀飞出去没入红色的柱子中。其余人毫不犹豫地攻上来,楚识夏掐着手上那人的脖子,把他整个掷了出去。
扑上来的一群人猝不及防被砸了个仰倒,这又不是危急存亡的关头,他们不敢伤了自己人,只好被砸得从栏杆边上滚下去。
芳满庭楼下是个新修的莲花池,流水涟涟,金纸裁剪做莲花妆点。几个人七零八落地砸了一池子,掀起来一人高的水浪,淋了周遭的客人一身。
陈季洵见自己的人都失了手,这辈子没丢过这么大的脸,大喝一声拎着没开刃的佩剑就对着楚识夏冲了过去。
楚识夏只是略微往旁边侧了侧身子,收不住步伐的陈季洵往前猛冲,被楚识夏抓着后脖领子拎了回来,掼倒在地。陈季洵仰面被她按在地上,他方才狼狈地从房间里退出来的时候,裤子没穿好,此刻便凉爽地在大庭广众之下露了个面。
楚识夏一只手压着他的脖子,陈季洵连抬头都不能。
“你找死!”陈季洵憋得满脸通红,大声辱骂道,“你们镇北王府爹娘早死的,果真就是这样的家教!居然跟一个下贱的婊子混在一起,我看你也是个荡妇!”
邓勉刚刚站起来,听见这句话又忙不迭地蹲了回去,生怕被楚识夏的怒火波及。
老镇北王妃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平民女子,并没有美貌、才学或是家世流传于世。唯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就是她的三个儿女,以及她军功显赫又风流成性的丈夫。
她是个被隐去了姓名的女子。
楚识夏拎起手里的酒壶,对着他的眼睛浇了下去。这不是她之前喝的果酒,而是邓勉胡乱点的一堆酒里最烈的烧刀子,北狄人在冬日御寒喝的,辛辣得像是小刀一样刮着人的嗓子。
“啊!”陈季洵杀猪似的惨叫起来,像一条蛆似的在地上扭来扭去,却半分挣扎不得。
“她是婊子,你是嫖客。”楚识夏话里听不出喜怒,“你比她高贵在哪?”
周遭的看客大气都不敢喘,已经有认出了陈季洵的,连忙派人给陈家报信。
一壶酒浇了个干干净净,楚识夏顺手把酒壶在地上砸碎了,捡起一块碎片,从陈季洵的喉咙一路下行,挑开他的衣衫。楚识夏动作轻蔑,像是在扒开肉猪的皮。
“难道高贵在,你比她多了二两肉么?”
陈季洵感到一丝凉意停留在自己胯下,心中充满了恐惧,“楚识夏,你敢!我爹不会放过你的!”
“没事,我爹早死了。”楚识夏善解人意道,“你要是想找我爹说理,我给你一条绳子,你吊死了去阴曹地府与他理论,如何?”
紧闭的房门一下子被人从里面拉开,江乔有些慌乱的声音道:“楚小姐,别……”
说时迟那时快,楚识夏站起身来,踢蹴鞠似的一脚踢在陈季洵胯下。陈季洵贴着地面飞了出去,从楼梯上一路滚落,砸在刚刚从莲花池里爬起来冲上楼的侍卫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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