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回 无规矩慈师惩辛夷 视教坊偶遇注辇使

　　“师父的柳条和鞭子一般，徒儿没喘口气就已抽过来，吓得不敢睁眼，哭也哭肿了。”辛夷打好了头带，扶正彩绳，对着铜镜左瞧右瞧无误后才放心。

　　菊三四板着脸道：“真知道哭反倒好，可你皮恁厚，怎么打也不改。我几番提醒你，掉袖儿在左小转时换振臂，腰身甩出去后需放缓，步伐却得凌厉，每脚都踩在点上。可你要不漏了慢腰，要不漏了快步，都记住了，却又跟不上鼓点，分明是偷懒，脚下的功夫疏于练习，我能不打吗？”

　　木翠儿站在菊三四身后，口型学着他的话，向辛夷做了个挥拳的动作。辛夷看到，竖起眉毛啐了他一口。

　　菊三四沉嗓唤道：“木翠儿！”

　　木翠儿唬得一哆嗦，赶忙应道：“韶部头...”

　　“你以为就全赖她？你这小笛吹得也跟不上我打的鼓！”菊三四转身教训，“原该我打官拍，你走花拍①，可你吹得轻重不稳，致使中间听起来拍错开，她步子怎能不乱。”

　　木翠儿垂首不敢吭声，眼睛偷偷飞向辛夷，看她冲自己扮了个鬼脸。

　　“站好！”菊三四对两人喝道，“讪皮讪脸，觉得有趣？一点悔过之心都没有，等下非狠狠罚你们不可！”

　　木翠儿是东西班的人，按说轮不到菊三四管，可跟在他身边久了，这一教训，还是忍不住把头垂低。

　　辛夷却对菊三四“嘻嘻”赔笑，歪着脑袋拽着衣裳里藏着的坠穗儿，讨好道：“师父，徒儿可真没偷懒，只是夜里偶尔姆教过来，逼着徒儿临帖，不给徒儿练舞的机会。徒儿知道师父一向看重读书识字，为了师父喜欢才不敢怠慢她，看在这一片孝心的份儿上，就别罚我了。”

　　菊三四闻言，气极反笑：“分明自己不够用功，却成了对我的孝心？你脸皮若稍能薄一点儿，就算你尊师重道了。再者，莫赖到郑姆教头上，我前儿个碰到她，她还说好一阵你都没去听讲，找不到人影儿。仔细她预备着考你离经辩志（标点句读）②，正与我商议放你几日呢。”

　　“吓！”辛夷惊恐咋舌，“师父答应了没？”

　　菊三四的目光在她脸上扫过一遍，看她真的有些怕，这才满意，慢悠悠的说：“我须得快教你练好一支舞，遂请她推迟到了采选宫女之后。”辛夷尚未来得及欢喜，菊三四又厉声道：“所以，等阵儿你就给我在这儿贴墙绷脚尖，什么时候叫你停你再停！”

　　辛夷哭丧着脸，只得垂头丧气的往墙根儿走去挨罚。

　　才站到跟前，她便远远瞅见几人从教坊的门进来。

　　为首的是个内侍，身后一男一女全身衣物似连城了一片，披帛带挂，斑驳错落。男的比前头的内侍高出一头不止。他身后跟着的女子不仅做相似打扮，身材亦是高挑，服饰与仙韶院跳异域舞时的颇为类同。二人规行矩步，动作却不如别人自然，明显是头一次入掖庭的。

　　再看另一侧，小道情已经迎上去，虽没有卑躬作揖，大体瞧着仍是十分尊敬，亲自带着他们环视教坊。那两位伸出双手合十在胸前，还了个礼，动作有些令人想起外面的和尚。

　　辛夷正在好奇，竟见这几人都在朝自己这边走，赶忙向菊三四使眼色。菊三四这才注意到身后发生的情形，但依旧命令她不许松懈，只向后转身，叉手候着他们到来。

　　待几人走到他身边，辛夷才发觉他们并非中土人士，皆是肤色黝黑，面貌兀奇之辈。男的体格粗犷，那女子亦比菊三四看着壮硕。

　　她说不清这女人是妍是媸，却隐约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来一股女性的魅力。辛夷入宫前，曾见识过蕃人巷，里面的异邦人虽然也打扮各异，缠头赤脚的都有，但没瞧过如此明媚华贵的装束。

　　她内里一身彤红，再披丽锦彩帛，环环银圈，连连金串，层层叠叠赤艳夺目。宫中的娘子们绝不会做这种张扬的打扮，就连周身的冰冷，都快被她扫去了。说来倒怪，这些看似任性的外物，却没有令她玲珑有致的身姿显得太过恣意放纵，而是与辛夷看过的唐画拓本上神天侍女类似，怀有若隐若现的妩媚风情。倘使这堆东西放到自己身上，定然没有她这般契合。

　　辛夷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看那带头的男子不断向菊三四介绍那蕃女，那女子神色又极为迷离，令她心生不快。

　　过了会儿，菊三四回头，板着脸对辛夷道：“你先回去，自己练习。”说完，眼角盛上笑意，跟着小道情带着两人翩然离开。

　　辛夷嘟着嘴站稳，问木翠儿：“他们是什么人，师父干嘛去了，你听见没？”

　　木翠儿抹了抹鼻子里淌出来的水，老实回她：“男的是注辇国的使臣，女的是他带来的舞姬，要献舞给官家的。他们请都知与韶部头去品鉴女子的舞步，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合规矩的。”

　　“哦...”辛夷沉吟着，眼珠子转了几圈，凑到他跟前笑问，“你想不想看看？”

　　“不想。”木翠儿干脆的答道，“且不说我对观舞本就没有喜欢，韶部头吩咐你自己个儿练习，你不听话跑去偷看，被知道了再连我一并罚了，我多窝囊。”

　　辛夷碰了个硬钉子，哼了一声，气鼓鼓的说：“罢了，我自己去，不连累你。”接着便丢下他去偷偷追菊三四。木翠儿站在原地，想了又想，苦叹再三，最终也跟在她身后，一同往仙韶院跑。

　　一路拌嘴至仙韶院舞房，辛夷躲在窗沿下，偷偷支起一条缝觑眼朝里观望，但见人已经到齐。依次看去，除了小道情，菊三四，一位虽见过，但说话在仙韶院不怎么顶用的仙韶使，还有陈怜怜都在，除此之外，竟还有司乐典乐两人，以及数名乐工，和另一些执琴笛的蕃臣。

　　“咦...”辛夷撇着嘴道，“这注辇使臣阵仗还挺大的嘛，能请得动这么多人。”

　　“你轻点声！”木翠儿劝道，但自己的脖子也不断往里探。他发现四周不是没有女乐经过，但因有辛夷在，也只瞅一眼就走，好像不愿多嘴，遂自己胆子也跟着壮了起来。

　　①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之可以理解为官拍是“实板，实拍，定节拍节奏的拍”，花拍是“虚拍，对官拍补充用的”。鉴于对于板眼（例如一板一眼是四二拍，一板三眼是四四拍）这种打拍子的叫法究竟是起源于宋代还是明代有争议（板起源于唐，主要是眼），这里柘枝舞是唐舞，就先用拍来代替好了。

　　②《礼记》说“一年视离经辩志”，我估摸辛夷也差不多该考试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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