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1)
我避开林重檀的视线, 垂眼看向旁处,待听到林重檀开口说第一个字时,我迅速绕开他快步往前走。
擦过他肩膀时, 我脚步略顿一下。
我没有继续上后面的课, 找了个身体不舒服的借口, 提前回到宫里, 但没想到十二公主也在。
她看到我, 眼睛变得极亮, 提起裙摆跑到我旁边, “九皇兄,你终于回来了。”
庄贵妃坐在窗下的椅子上, 见状温婉一笑, “十二公主先前一直在念叨你怎么还不回来。”
自从上次被绑架的事发现, 我不由对十二公主冷淡了些, 我不知道我被绑架的事情有没有她牵涉其中,但她终究是太子的胞妹。
我对十二公主微微颔首,就走到庄贵妃旁边, 她近来正在抄写佛经,时常脖颈酸疼,我原先在家里特意学过按跷,只是还没来得及给母亲按过。
庄贵妃发现我给她按摩肩膀,回头对我笑笑。十二公主看看我, 又看看庄贵妃, 随后也凑了过来,“庄贵妃娘娘, 我也给你按。”
“这可不好,女儿家手嫩, 还是不要做这些活计。”庄贵妃笑着对十二公主说。十二公主讷讷点头,又往我脸上瞅了瞅,见我只专心给庄贵妃按跷,只好在旁边坐下。
香炉烟气萦绕,我只认真帮庄贵妃按摩,哪知道竟听到小声呜咽声。庄贵妃先搁下笔,拿手帕给十二公主擦泪水,“小祖宗,怎么好端端哭了呢?”
十二公主边哭边看我,并不言语。我皱眉抿了下唇,只能放下手,“母妃要抄佛经,些许是十二皇妹闷着了,我带她去喝果茶。”
“好,你们两个孩子去玩吧。”我走前,庄贵妃在我手上拍了拍,我知道她的意思,对她安抚一笑。
我并非幼童,岂能事事都由她来护着,而十二公主左右不过是个小姑娘。
我带十二公主散到南阁,吩咐宫人送上果茶、点心,十二公主果然贪吃,纵使还挂着泪,也要净手拿点心吃,吃一口看我一眼。等吃完,她才委屈挨过来,“九皇兄,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冷淡?”
我的脾气因她的贪吃散去不少,原来我也想过当一位好兄长,“没有,只是天热。”
十二公主听我这样说,松了一大口气,马上亲热状地抱住我手臂,我不由身体一僵,“十二皇妹,你……你如今也大了,不该……”
“哪有,我还小呢。”十二公主不高兴地鼓起脸颊,她在蜜罐子里长大,一举一动皆透着天真,“再说了,就算我十八了,也可以这样抱着九皇兄。”
我被她的荒唐之言噎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单手抱住我,另外一只手托着腮盯着我看。我忍了一会,实在没忍住,“我脸上可是有什么脏东西?”
十二公主头摇如拨浪鼓,只是摇完后继续盯着我瞧。我无奈地问:“那你为何一直盯着我看?”
“我……”十二公主咬了下唇,“我说实话的话,九皇兄不要跟我生气。”
“你说吧。”
“我觉得九皇兄同我离宫远嫁蒙古的大皇姐长得有些像。”
十二公主说的是长公主,长公主已经出嫁六年,离宫时正值二十岁。
我不由愣了下,而后又想九皇子的脸与我一模一样,长公主为皇帝的女儿,我与她有几分相似也是正常。
十二公主提及长公主后,情绪低落不少,“我有些想大皇姐了,父皇什么时候才能把大皇姐接回来呢。”
长公主远嫁蒙古,一般情况是无法再回故土。但我也不想让十二公主更伤心,叫旁边的钮喜再去拿些点心过来。
“其实我和太子哥哥都很想大皇姐,太子哥哥跟我说他一定会把大皇姐接回来的,到时候大皇姐哪都不用去,就留在宫里住一辈子。”
十二公主的话本没有引起我的注意,直至她后面小声地嘀咕,“太子哥哥肯定能做到的,他那么想大皇姐,把大皇姐的小像随身带着。”
我不由怔住。
随身带长姐小像?若是年龄尚幼小,还可以用思念为由,可太子早已及冠,寻常人哪怕跟兄弟姐妹关系再好,似乎也不会到这种地步。
不知为何,我心竟跳快了一瞬。我转头盯着十二公主,想知道她是不是在撒谎,但她此时并没看我,垂头丧气像只小狗,用下巴压在桌子上。
我一直在想太子为什么一见到我就厌恶我,以及他说那句话——
“孤最讨厌东施效颦、鸠占鹊巢之辈。”
我之前认为他说的是我效仿林重檀,占了林重檀的地,但好像并不是。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与先前无异,作随口一提状,“大皇姐与太子关系很好吗?”
“好啊,非常好,太子哥哥原先都是叫大皇姐为阿姐的,当时大皇姐远嫁蒙古,太子哥哥整整病了七日,整个太医院束手无措,最后是国师来了,才治好太子哥哥的病。”十二公主还同我说,“原先太子哥哥脾气可没这么坏,现在坏死了,偶尔连我都欺负。”
我想了下,“宫里可有大皇姐的画像?”
十二公主想了想,“我也有大皇姐的小像。”
她第二日就取了长公主的小像过来,我看到小像上的女子,发现十二公主并没有说谎,我的眉眼的确与长公主有些许相似。
我试着遮住我的下半张脸,十二公主惊讶地啊了一声。
“像吗?”我问她。
她忙点点头。
我又看了小像一会,才将小像还给十二公主,斟酌道:“你把大皇姐小像给我看的事情还是不要说出去了,太子敬重大皇姐,若是知道我们私下讨论大皇姐与我这个大男人相像不相像,些许会怪罪我们。”
十二公主好像在想象太子发脾气的样子,没几息,就赞同地点点头,“我不说。”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又道,“九皇兄,那我们之间就有小秘密了,别人说有小秘密的两个人关系就很好,我以后来找你,你不会不理我吧?”
“不会的。”我顿了下,念出两字,“颂颂。”
夜里,我躺在床上想事。
太子这般针对我,有没有可能与林重檀无关,真正有关的是长公主。他骂我卖肉的小婊.子,也许是因为他认为我破坏了长公主在他心中的形象,即使我与长公主毫无关系,只是眉眼间有几分相似。
太子或许有慕姐之情。
因为这个猜测,我自己都惊愕半宿未能睡着,这种荒唐、有违伦理的事我只是在良吉的话本里看过。
太子真的对自己的亲姐姐有别样的想法吗?
如果有,这可能会成为我离间他和林重檀的关键。
我在床上又翻了个身,看着寝帐上方垂下来的荷花镂空扭枝香熏球,心里的主意渐定。
我想试一试太子。
为了向林重檀报仇,我什么都愿意豁出去。几日后便是一个机会——
九皇子的生辰。
九皇子的生辰早我一个月。
早在几日前,庄贵妃就同我说她和皇上想大办我的生辰,还问我在太学有没有结识友人,若是有玩得好的,一并请到宫里乐乐。
我想了下,说:“有几个。”
“分别都是哪家的儿郎?”庄贵妃问。
我报了家世名字后,她又问我知不知道朋友的喜好,她好去安排。
“有一个我知道,他喜吃甜食,最爱吃芙蓉羹。”我对庄贵妃说。
自从那日撞见林重檀回来,我没有再去太学,只闷在宫里看书,宫宴的请帖提前两日送出。以示珍重,送往太学的那几张请帖由我亲笔所写。
生辰当日,太子提前来到我的宫殿,“弟弟,生辰快乐。”
他说完拍拍手,有宫人将红布罩着的东西抬进来。
“看看喜不喜欢孤的礼物。”太子示意我自己将红布扯下。
我看他一眼,才缓步走到红布前,将其扯下。红布后的东西让我怔了下,是龙二子睚眦的雕像。睚眦豹首龙身,古书记载,其嗜血,生性刚烈好斗。
“喜欢吗?”太子又问。
我伸手轻触睚眦的头,又收回手,“不喜欢。”
太子似乎有些惊讶,“弟弟居然不喜欢,孤见这睚眦雕像,就想到弟弟,特意买回来。”
我抬眸看他,他对我轻眨了下眼,明晃晃告诉我他就是故意的。我沉默几息,改口道,“本来是不喜欢的,但既然是太子哥哥送的,那我就喜欢了。”
我转头吩咐身后的宫人,“你们把这个摆去我寝殿。”
太子听我叫他太子哥哥,神色有些不明,又听我要将睚眦雕像放寝殿,看我的眼神颇有深意。我只当没看见,重新走到原先的位置把案桌上的书拿起。
“我有一处不能理解,不知道太子哥哥可不可以为我解答一二。”
太子盯着我瞧了一会,才走到我身边,“哪里?”
太子虽在太学上课,但他文才课都是由太傅亲自教授,本人算得上有真才实学。我把我不能理解的尽数问他,他讲到后面口干舌燥,见我还想问,有些无语地说:“孤在这里跟你讲了一早上的课,你连杯茶都不给喝?”
我闻言亲手给他斟了杯茶,太子看我一眼,才接过茶,不过我没让他喝几口,又继续问他。
一直到中午,我觉得问得差不多了,把书一合,“我要去用午膳,太子哥哥自行回去吧。”
太子忍了半日的脾气终是没忍住,冷笑一声,“卸磨杀驴?”
“没有,只是我今日也没备下骨头。”我说完就走,不给太子继续回嘴的机会。
等我再回到偏殿,太子果然已经离去。我装作无意把太子用过的茶盏打碎,宫人登时来收拾干净。
-
宫宴设在香蕖殿,香蕖殿以芙蕖得名,一池芙蕖接天莲叶,香气不用深嗅即盈了满袖,清辉倒映水中,映得水面涟涟。一入夜就点上的宫灯随风轻摇,如仙子耳上珰。
今日本该是九皇子的及冠礼,但国师说我体弱,需要晚一年办及冠礼,方能镇住寿命。
我第一次参加以我为主角的宴会,赴宴的文武百官不管之前认不认识我,心里在想什么,都要端着酒过来给我敬酒,恭敬唤我九皇子,说些讨巧的场面话。
我酒杯里是掺了不少水的果酒,饶是这样,一轮的酒灌下来,我的脸也不禁发烫。
钮喜一早备好解酒药,我借着衣袖遮挡吃了半颗。刚吃完,聂文乐端着酒杯过来。
他今日似乎特意打扮过,绀青内裳配外纱衣,面容俊朗,给我敬酒时,小声对我说:“别喝太多了,当心明日头疼。”
我对他笑了下,端起面前的果酒略微一抿。
他眼神更为炙热,只是碍于这里是宫里,只能垂眼从我身前离开。
我暗松一口气,有些厌烦地咬了下牙。
又过了两刻钟,我起身去到庄贵妃那里。庄贵妃今夜也出席了,但因是后宫嫔妃,她的座位放置了一扇屏风,以遮面容。
“母妃,这里好闷。”我同她说。
庄贵妃失笑,“你是不是想跟你那几位小友去玩?”她转眸看一眼附近的皇上,“去吧,你父皇那里母妃替你说,”
我点点头,起身从香蕖殿的侧门出去。钮喜提着宫灯跟在我旁边,散到香蕖殿的某一凉亭处,我对钮喜说了一句话,钮喜点头离去,而我自己拿着宫灯歪歪依坐在凉亭柱上。
没多久,我就听到有人唤我。
“九皇子。”
我微微侧眸望向声音处,今日的宴会我不仅邀请了聂文乐,还一并请了同班的所有学子,包括林重檀。
林重檀身着霜色云锦衣,曳腰长发被长廊悬挂的宫灯洒下一层微光。他这张脸素来生得好,饶是今日的场合,我都注意到不少人对他侧目。
他未提宫灯,走到我跟前,从袖中拿出锦盒,“今日是九皇子的生辰,我有一物想送与九皇子,此物冬暖夏凉,可带在身上。”
锦盒里是一颗玉石。
我曾听说世上最好的渔翁不是钓鱼技巧最好的人,而是最有耐心的人,跟鱼耗得起时间。
我没有伸手,只是盯着玉石看。
林重檀见我反应,声音更低,“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你收下这个。”
他应是也看出我怕热的习惯,即使现在,我也忍不住用扇摇风。我慢慢挪开眼神,扇风的动作渐缓,像是酒意上来。
没多久,我感觉到一只手带着丝帕抚上我的脸,那只手仔细帮我擦鬓间的细汗,我由他擦了两下,就抗拒地扭开脸。
林重檀收回手,与我对坐不语。耳边的蝉鸣声不断,我没提宫灯的手略微蜷缩了下,半晌,转眸看向林重檀。
他本就是一直盯着我看,见我望过来,眸色似乎深了些,随后他慢慢俯过身来。
林重檀身上的药香味拢住我,他的吻先落在我的腮边,随后是唇角,要吻到唇的时候,我猛然挣扎起来,手里的宫灯和扇子都砸落在地,但因为饮酒加身体本身弱的缘故,挣扎的力度软而无力。
我注意到林重檀的呼吸变重,在他又一次要吻上我的唇,我装醉害怕实则嫌恶地说:“不、不要……太子哥哥……”
林重檀的身体立即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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